萧红照片
萧红其人,比她的作品更广为人传。大众追逐于传奇,相较于她的文字,先了解的倒是她不堪赘述的情史和被特殊时代裹挟下风雨飘摇的人生。
《呼兰河传》是萧红后期的巅峰之作。呼兰河仿佛自带悲凉底色,用一种厚重的静默等待着观者。与其称作小说,更相似于散文。没有可读的故事性和鲜明的人物塑造,流于细碎优美的文字之下,是完全私有的冗长情感与细腻回忆。这不像是一本写给大众去品评的书,而是一本单单写给自己的回忆录,那里面的欢喜悲苦,众生百相,是沤烂在血肉里的记忆。
呼兰河的风俗人情在粗放质朴的笔调下烟火蒸腾,文字奔流地推陈铺述,繁而不乱,长而不冗,一座热气滚滚的小城旋即活泛起来。小城总归是害怕寂寞的,于是就分外巴结热闹。大街中间的泥坑,再叫人胆战心惊也是断然不能填的,填了就没了陷进去的马匹,吞进去的鸡鸭,跌进去的路人。那就少了奋力围观的消遣和闲言碎语的乐趣,少了寡淡生活里制造话头的调剂。小城总归是虚荣的,市场上出了便宜猪肉,那铁定是泥坑里淹死的。于是邻里间发足奔走相告,心照不宣,食的心安理得。哪个不识时务的孩子当人说这是瘟猪肉,那群众是要怒的,回家是要吃板子的,瘟猪怎么能吃?必定是淹猪,经济又卫生!小城总归是健忘的,对待那些丧子的、疯了的、瘫了的、瞎了的……恻隐之心转念即去,人世间这样的人多着呢!间或有些狭促的,往那疯了的扔几颗石子,抑或把那瞎了的领到水沟里去。而不幸的不幸者,还是要照常吃饭、睡觉去的。小城就是这样努力而漠然地热闹着,热闹才有活的奔头和生气。
萧红故居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这句话重复出现在几个章节。每说一次,都会把胸腔里积蓄的叹息拉长。“满天星辰,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人生是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这大大的院子,住满了人,却在萧红的回忆里荒芜一片。七月十五呼兰河上千百只河灯慢慢的浮流而下,漂着漂着就灭一盏,把浮华的光影载到黑夜尽头无尽的空虚里去,萧索而孤寂。破烂粉房里蝼蚁般苟活的人们的歌声,是含泪的笑,像一朵红花开在墙头,越是鲜明,越觉荒凉。初入老胡家年仅十二岁团圆媳妇,生的高大、坐的笔直、走的风快,都成了闲言碎语里的不是,莫须有地备受婆婆与邻人自以为“善意”的折磨和戕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将一个鲜活的少女反复摁浸在开水里除魔祛晦,人们麻木愚昧和可耻的善良虐*了她。人见人夸的王家姑娘自己作主嫁了赤贫的歪嘴磨官,婚姻的自由意志是违背纲常的。乡邻们正义而愤怒,为这个磨官的低贱而更加低贱王家姑娘。义正言辞地去窥视、指摘、编排、作论、传讹,王大姑娘终在冷清的秋夜里死了,人们又不吝同情地替活着的磨官和孩子们绝望。至于投了河、跳了井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地埋,也不赶快地葬,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热闹得车水马龙。
萧红曾就读的学校
人性本恶,民智的开化觉醒,是一个逐渐知恶的过程,知恶而明善。呼兰河除了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共襄盛举的是层出不穷的封建迷信活动。谁都是封建制度礼教的受害者,也在无意识中成了害人者,成了鲁迅笔下“无主名无意识的*人团”。恶不自知的恶更像是恶本身,赤裸裸地袒露出人性里原始兽性的阴暗残忍。群体让每个人在其中的错误缩小,同时让每个人的恶意被无限放大。“我只是一个善良的围观者啊”,每个个体都很无辜地表态。萧红行文中是克制的,鲜少有表露情绪的控诉与批判,就冷静而残酷地叙述着,通过她孩童时期的单纯眼睛,把她所看到的世界和盘托出。小人物的卑苦消极,愚昧麻木,善良热心,相互角力的人性,叫人激愤怜悯,叫人透纸生凉。呐喊也可以无声,平静亦是痛心疾首的绝望。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祖父是《呼兰河传》满目萧瑟中一点温情的红。并联着幼时萧红所有的关乎美好的记忆。同祖父在后园中的互动嬉闹以及景致的描述,全然的天真快活,稚拙可爱。植物的藤蔓野蛮生长,黄瓜愿结一个黄花就结一个黄花,愿结一个谎花就结一个谎花。盎然生机,率性自由。后园的美好热烈与呼兰河的冷漠苍凉相互割裂,那美好就分外触目惊心,那苍凉就愈加不忍卒读。“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寥寥几句,道尽一生沧桑。从此凉薄人间流浪漂零。
萧红曾说:“我的幸与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 ,羽翼是稀薄的……”,对于命运,她姿态妥协,在不甘里无能为力的屈从。半身潦倒,病体残躯辗转流亡至香港。呼兰河传在这个背景下创作而成,成了她生命的绝响。“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一如萧红此生。
萧红位于香港浅水湾的墓地
盛年早逝,临终留言:“我将与碧水蓝天处,留得那半部红楼与他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不甘,不甘。”薄薄一生,浸透悲凉。
戴望舒去香港浅水湾凭吊萧红,作诗一首: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山茶花语:此心有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