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唐 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清代纪晓岚在《四库全书》中总结李商隐“无题”诗道：“《无题》之中，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体者，‘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属狎邪者，‘昨夜风尘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者，‘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相连，误合为一者，‘幽人不倦赏’之类是也；其摘首二字为题，如《碧城》《锦瑟》诸篇，亦同此例。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乘本旨。”

按照纪晓岚的这个总结，李商隐的“无题”诗大致可以分为寄托身世际遇的、描写爱而不得的、纯粹描写爱情主题的，还有一些丢失了原来的题目然后冠以无题的，以及以诗中首句前两个字为题的，如此种种。纪晓岚的这个总结，颇为后世学术界认可，但是学术界又认为纪晓岚的这段总结过于宽泛，属于那种“好像很有道理，但细细品味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这样。最后，因为李商隐这类“无题”诗的确过于朦胧隐幽，主旨含蓄，每篇之间似有联系又好似独立存在，于是学者们也就放弃给它划分类型，而以具体篇什具体分析为主，而对每篇之分析也是大相径庭、见仁见智、各执一词。所以，对今天读到的这篇商隐“无题”诗，笔者只作个人一家之言，有不同意见的诗友还望在评论区交流意见。

这首《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要说是哪一类主题的诗呢，我觉得挺像宋词里面描写“北宋庭院中独居女子向往爱情而寂寞哀愁”的那一类作品。诗中亦有庭院、池塘，屋内装饰亦是精致豪华，庭院中亦有可供恋人笑闹之场所。而第三联连用两个典故，一个引用美满爱情的典故，一个引用爱而不得的典故。于是在最后，迸发出奇绝千古的两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心”，大致这首诗所有的精华，都浓缩在这后两句之中了。我们且来细读这首诗。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初读首句，全是写景。暮春时节，乌云淡淡的傍晚，从庭院那一边轻轻传来几声闷雷，飒飒的春风携着柔润的细雨，一洒一洒地飘过来，倏忽间又飘过去。而庭院中的人儿，看着眼前的景致，自春徂夏、冬去春来、日复一日，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李商隐的诗，就属于你多读几遍，就多几个意思。这两句貌似只专注于写景，事实上又极其隐晦地暗示着主人公的情感期待。“细雨来”，让人联想到楚王巫山云雨之典故，是男子等待心爱女神的到来；“有轻雷”，又让人想到西汉司马相如《长门赋》中，陈阿娇在冷宫里盼望汉武帝到来时的心声，“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商隐亦有诗曰“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所以啊，在古典诗词中，“雷声”一般就暗示着女子对所思男子将要到来的痴想。首联的环境描写，以及对庭院中主人公情感的暗示，就在李商隐这样含蓄幽微的诗笔下，为我们所感知。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颔联继续描写庭院幽景，而对情感的暗示更进一层，已经有直观情绪的带入了。前句室内，金蟾状的香炉虽有铜兽衔锁，久未使用、早已冷却，但尚可开启，放入香薰，故谓“烧香入”；后句室外，井水虽深，但由玉石装饰的虎状辘轳（古代井上打水装置）牵引，仍可汲水。

这两句仍然是多读几遍就多几层意思。首先它描写室内室外之幽景，铜兽香薰的冷寂，一般代表着无人怜爱、幽居独处的女子，如李清照词中即有“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而庭院金井，在古诗词中又代表着恋人之间互相追逐玩闹的地方，如周邦彦词中即有“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而对方不在，这金井便更是感伤之地。而“烧香入”“汲井回”又好似含有一种强烈的暗示，铜炉空锁，烧香可入，井水虽深，牵丝可回，暗示着人不如物，空有一腔思念和幽怨，无人可依、无处可诉。但两句分明又有一种矢志不渝，暗示出一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一往情深，志不稍懈，此种“相思”定可为心上人所感知。这庭院中的寂寞，幽居女子的失落，还有这幽微朦胧的诗意，便如有形一般可感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