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编辑部 鱼台文学

拔苗助长

文/王爱玲

在老家的堂屋里有一幅画，画上一个老头在稻田地里拔苗，那是哥哥纪念父亲去世14周年之际，画的父亲拔苗助长的彩画。人去屋空，每当看到它就泪如雨下。

父亲是教书的，没栽过水稻，假期干点旱地上的活。他清瘦，没大力气。

1981年分开单干，十多亩地他愁得没法，母亲说，种试验田那会我都不怕你愁啥，无非愁运苗插秧，我们上她三姨家要人去。娘是拔秧快手，插秧不行，因挖齐楼惠河落下的寒腿，不能在稀泥地里久站。

娘让我去三姨家搬兵插稻子，姨正在插秧，她二话没说，就去喊姨父，腿上还带着几个吸血的蚂蟥，随便又叫了她的几个小叔子，连两个小姨弟都来了，两个小家伙负责递苗。

那一年，水稻种上了，全部绝产。母亲这个地头哭到那个地头，父亲什么也不说，却大病一场。

第二年，父亲死活也不叫人帮忙插秧了，带着全家自力更生。母亲拔稻秧，父亲运苗，兄妹几个插秧苗。父亲权力大，还负责插秧监工。下着雨，他从东地往南地运苗，地排子车拉不动，他就用担子挑，光着脚，生产路又粘又滑，路边是陷泥，泥粘得像刚出锅的米面馍，路中间是地排车轧出的有30厘米深的车辙，路又滑得很。

父亲一只脚走路边，一只脚踏两个车辙中间。两车辙中间又硬又滑，一滑，父亲另一只脚就陷进泥里摔不倒，要是一只脚陷泥里很难拔，另一只脚在硬地里一用力就把陷进去的脚拔上来了。父亲担着稻秧子，时不时一个趔趄，要是碰到泥楞子上，脚面子绞心地痛。十个脚趾头抓地抓得全是血。他往地里运苗子，稻梗子上留下血印子，水里飘着他脚上的血。

稻子种上了，父亲又愁了，水稻老是不返青，大爷叔叔都说莫非栽得太深了。父亲也听说水稻栽种时喜水上漂，但他一向做事认真如同教书。他看不惯水上漂，认为那不是人*活，只是赶趟子糊弄自己。两个妹妹打线，哥哥和我插秧，父亲运苗。他一来我就把秧插得笔直，站在那里像将军，他一走我就把稻苗插歪。这样插得快。

水稻不返青， 吃饭时父亲看看娘，又看我和哥，哥哥怕，端着碗出去了。我偷偷看爹，然后把眼垂下，猛得往肚里扒饭，心想赶快走开。

“今天咋来，不对劲，稻子不返青都说个话。个个走开，我有瘆人毛！”

“说啥，苗插秧太深。你不听，你看不惯，你认为那是不好好干。孩子怕你不敢说，书迂子！”

母亲第一次敢顶父亲。她担心今年又要绝产了。父亲偃旗息鼓，也垂着头溜了。开始向堂大哥学习水稻栽培技术。去年水深排不出去，后来田也没晾好，是不是插的秧也太深了。水大不把稻苗插得深，那不都漂起来了吗？那怎么扎根啊！也可能是我靠田不好。父亲对着屋顶老是自责。

父亲四点多起床，开始一墩墩往上拔苗。马上就要开学了，他想抓紧时间干活，便让母亲给他烙上米面饼，带上暖壶，和一个咸青皮。中午吃在地头。他从南地开始拔苗，开学了，他放学就下地，一株株，一行行拔啊拔，拔完南地拔西地，拔完西地拔东地。热得汗浸衫，累得头发晕，磨得手出泡，蹚得脚趾烂。

后来母亲也跟着父亲往上拔苗。前面流汗，后面返青。这一年，我家水稻大丰收，父亲却哭了。父亲把插深的十亩稻株，一株株拔起来，活用了“拔苗助长”。期间的辛苦只有他最清楚。秋收第一个交的公粮，因稻粒饱满，还给本村各家当了稻种。

古人怎会预料，两千年以后，鱼台会有个效仿拔苗助长的“智人”。古人拔苗苗死了，而今人拔苗，苗却活了。

上周我乡村旅游，回老家南地里看了父亲，父亲的坟浸泡在稻田里，坟前墓碑上站着个乌鸦，我不自觉簌簌泪下。爹爹你要是活着该多好啊。

如今生产路铺上了水泥路，运苗省力了，插稻秧机器代替了人工，谁也不用拔苗助长了。

抬头看，蓝天白云，低头望绿毯返浪，但我却再也寻不到爹爹了，寻不到他拔苗助长的身影了。

一层黄土阻止了我们父女相见。崭新的鱼台我只能在爹爹坟前慢慢向他诉说，爹爹你也是有功之人啊，毕竟那一年拔苗助长，我家水稻丰收，为国交了公粮。爹爹天不早了，你看你的水稻吧，我该回谷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