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算不算小说的“文眼”呢？

《红楼梦》开篇写女娲炼石补天，单单留了一块石头在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天，一僧一道远远而来，在石头边谈天说地，说得石头对红尘中的荣华富贵艳羡不已，便向两位仙师请求去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二仙师劝诫石头的话语里，“美中不足，好事多魔”赫然在焉。

多年读“红楼”，对这一话语一溜眼就看过去了，熟视便若无睹，近日再看再思量，觉得以前我简直是睁眼瞎，这样的文字，怎么能简单轻松地看过去当没事儿呢？

这个“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很重要。

先简析一下文字含义。

“美中不足”，一般的理解是，事情已经很美好，但还有需要修改和补足的地方。但《红楼梦》中不是。小说里的“美中不足”，当是——看似美好，中有不尽的缺憾。

《红楼梦》营造了一个残缺的世界。黛玉丧母又丧父，宝钗丧父，湘云自幼丧父母，李纨丧夫，贾蔷孤儿，贾珍续弦，贾蓉续弦，贾芸也未见其父……难得见到天伦健全者。宝玉倒是父母均在，但他却是小说中遭遇最为板荡激烈者，目睹姊妹离别或受虐待，目睹爱人逝去，目睹家庭由鼎盛到衰颓不堪。还要目睹父亲或母亲或父亲与母亲的不正常逝去？这是一个残缺的世界，这就是“美中不足”。

“好事多魔”，现在有个词语是“好事多磨”。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这里要作个说明：具极高文化素养的曹雪芹几经删改《红楼梦》，可以排除错别字问题，而且也不是通假字一例。）

“好事多磨”指经过坎坷磨砺终成好事，结果是好的。

“好事多魔”大为不同。是指看似好事，结果暗伏着妖异、奇诡的力量导致糟糕的结果。

由此，“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搭配在一起，而且统摄着小说全文，伏脉千里了几乎所有小说人物的命运。

先是甄士隐。

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甄士隐生活、性情皆为美好，但有“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小女英莲。

其实，这仍然算美好的一面，小说接下来把这些美好都撕得粉碎——小女英莲被拐跑，葫芦庙着火，家里被烧得干干净净，啥都没了。

甄士隐听跛足道人《好了歌》顿时了悟，作《好了歌》解注。不管是《好了歌》还是解注，都是由“美中不足”引发的看破世情的通透思考。

贾府大家族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是这样表述的——

小说第十三回，秦可卿死，死前给凤姐托梦说马上贾府又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非常喜事，但也只是“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这喜事便是第十六回元春被晋封为妃。荣、宁二府上下喜气洋洋、得意洋洋，然后省亲极尽豪奢之能事。

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三本戏，三个阶段，创业，兴旺，衰败。

眼看他起高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垮了。

树倒猢狲散，家族的命运当然牵连着个人命运。

元春晋封为妃，但从其灯谜之类的谶语可见，元春的结局悲惨。

迎春出嫁，但遭受虐待致死。

探春远嫁，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惜春出家，青灯古佛相伴。

黛玉、宝钗、湘云，和宝玉，更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最强音。

由此看来，《红楼梦》中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真要算小说的“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