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华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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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与妻子朱碧琴年轻时候
书桌上,搁着一本《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此书的浮沉人生与悲喜故事,被冬日阳光温柔地拂照,有点凛冽,却格外温暖。对我而言,此书中《他和她》一文,是关于晚年情感写得最好的散文之一,也是吴冠中众多散文中最感人的一篇。今儿又读之,仍泪光闪烁,望窗外萧景,其实,尘世的美与暖意,从未被严冬覆盖,还冒出数点腊梅的鹅黄色。
吴冠中(1919-2010),虽是著名画家,但钟情文学,文笔颇佳,具有画面感强、坦荡真诚、犀利凝练的语言特征,由他著写的文论集、散文集达80多种。《他和她》全文采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以质朴真诚的语言,书写了他与妻子朱碧琴60多年来相识、相爱、相守的故事,他们的晚年感情是重头戏。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情感故事,它其实讲的是衰老与疾病、记忆与遗忘、真爱与陪伴的故事,具有精神的厚度与思想的光芒。
当我们面对夫妻观念不合,面对衰老与疾病,甚至面对记忆的丢失,该如何安顿自己?本文也许能给你一个参考答案。

晚年的吴冠中夫妇
一、他与她一生中的深情相伴吴冠中的一生,能串起中国近百年风起云涌的历史。他历尽苦难,遍尝争议,却以惊人的刻苦与才华,开辟了油画民族化与中国画现代化的新路,成为融贯中西的当代画坛巨擘,曾获法国文艺最高勋位。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往往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这个女人,便是他的妻子朱碧琴——身上聚集着中国妇女传统美德与素养的女人。吴冠中说过:“我一生只看重三个人,鲁迅、梵高和妻子。鲁迅给我方向、给我精神,梵高给我性格、给我独特,而妻子则成全我一生的梦想,平凡,善良,美。”
两人相识时,来自江苏宜兴农村的他,毕业于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在重庆大学任助教;来自湖南城里的她,毕业于重庆女子师范学院,在重庆大学附小任教。四年恋爱后,他们结为夫妻。勺子哪能不碰锅沿儿,他们在一朝一夕、一蔬一饭的婚姻中,也产生无数矛盾。为什么呢?《他和她》写道:“她与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却并不真正生活在同一个宇宙里。”他们在很长时间内,不是同路人:他挚爱艺术,而她对他的艺术追求缺乏理解,两人无法产生高山流水的共鸣,在精神趣味上无法互通共融。
可贵的是,不谐之音,不是他们婚姻主流,而被更强大的关爱与成全所包裹;幸运的是,两人不断扩大的隔阂,被一些外界因素逐渐消除:一方面,在50年代,她跟随着他调到同一所艺术学院,从事美术资料工作,便开始向他请教学习美术知识;另一方面,她退休后,陪伴他到处写生,一路照顾他的生活,从而窥见他灵魂宇宙的苦乐,“她以帮他发现新题材为最大的快乐”,还在速写本上描画,给他提供艺术灵感。她成为他作品的第一个读者,还成为他作品的权威评论者。
两人感情逐渐琴瑟和谐。不过由于他总忘情绘画,而她总出于关心,劝告他注意身体与休息,故两人仍常有磕碰,“她认为他实在太过分,全不听她劝告,真生气了。而他被她泼了满头冷水,也真伤心了,各自含着苦水彼此沉默了许多天,往往要等到小孙孙们来家时才解开爷爷奶奶间难以告人的疙瘩。”读此话时,我忍俊不禁。多接地气的文字啊,正如从田里刚拽出的一把花生,还沾着泥土与清香。这不是许多夫妻的相处状态吗?
吴冠中以不事雕琢的白描式文字,描摹了大量动人的细节,在全文形成绵密的语言针脚。比如,在户外写生时,她常在大风中帮他扶住画架,助他完成作品;下雨时,她用雨伞遮住他的画作,两人淋成落汤鸡。“她确乎不乐于淋雨,但数十年的相伴,她深深了解劝阻是徒然的,也感到不应该劝阻,只好助他作画”——吴冠中不会故意将感情美化成琼瑶片,他喜欢贴近人性与真实,写出心理的迂回感,我们从中看到作者还原生活的坦诚文心。又如,她养病时,看到一棵白皮松,“感到很亲切,指给他看:这不是白皮松吗?她知道他一向爱画白皮松”。这细节写得多好啊!若没有关心与懂得,怎会告诉他白皮松的存在呢。我想到,有回我雨后摄影时,先生指着一株黄色的鸢尾花,对我说:“这朵有雨水。”他知道我喜欢拍有水珠的花。
深情不及久伴,厚爱何需华言。这一切凝聚在一张照片中(下图)。1983年,雨天,黄山。她站在他背后,一手拄拐杖,一手撑伞保护他作画。其实,在他充满苦难的大半生,她以她的善良与淡泊,为他一直撑起精神的保护伞。而她患上冠心病与阿尔兹海默症后,吴冠中亦悉心照顾她,成为她晚年的保护伞。
2010年,巨星陨落,吴冠中走完了91岁的悲欢人生。次年朱碧琴去世。此前,她并不知他已逝世,还习惯性地问:“吴先生怎么还没有回来?”

1983年,黄山写生
二、哪有天生合拍,唯有磨合与成全纵观他们的感情,这是一种古典东方式感情,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白头偕老。他们以最质朴、最日常的爱情姿势 ,活成了诗里的模样:“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但他们不是天生三观一致,而是通过长期的磨合、包容与成全,一路缝缝补补,才渐入佳境,相守至暮雪白头。
与这种不舍不弃的感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今中国离婚夫妻愈来愈多。据最近《中国青年报》报道,民政部称,2019年全国办理结婚登记947.1万对,离婚登记415.4万对。虽民政部称“离结比”不等同于“离婚率”,但上述数据让人瞠目,当代人对婚姻的敬畏感日益降低。
对此,我觉得,没有三观完全合拍的两人,正如地球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诚然,有些夫妻的三观差异,确实巨大得如坚固壁垒,任由如何磨合,亦无法推倒。所以,婚前要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尽量选择观念门当户对的人作为配偶。无论选择怎样的对象,婚后必然不断有三观不一、摩擦矛盾的时候。婚姻在本质上是反人性的,因婚姻,桎梏人的自由,约束追求异性的权利,蛮横地磨削人的个性。结婚时那一句“我愿意”,其实包含着:我愿意舍去自己身上的部分性情与棱角,对难以接受的部分现实进行妥协。只有懂得舍弃与改变,才能保住婚姻的平安与长久。
其实,在磨合中改变部分的自己,并非一种牺牲,而是接受现实,为自己当初的选择买单,也可能是一种精神上的成长。没有承担、磨合、迁就、包容的准备,只想放飞个性与一味得到——这样的心态,只会让你的婚姻不断触礁、甚至翻船。当然,当双方长年磨合不成功,或出现冲破底线、难以忍受的行为,离婚并非一件坏事。
没有完美的配偶,也没有完美的婚姻。婚姻中的暗影,其实是被遮掩的阳光。你的心态与能力,决定婚姻的质量。

吴冠中给妻子绘的画像
三、身体衰败不可逆转,无法支撑旺盛的智慧人的一生,可用四个字概括——“生老病死”。生命是一条抛物线,40岁前讲述精彩的“生”,40岁后偏重讲述自己与父母的“老病死”。自古以来,充满乐感精神的中国人,对“生”有许多蓝图与作为,却对“老病死”认知较少,甚至谈虎色变。
行将就木的衰老,是什么样子?在我姥姥去世前一年,我探望她时,她不再快乐与健谈。她坐在屋子阴暗的角落,无精打采,眼光呆滞,一坐就是半天,而小宝宝们,就在她屋里,欢快蹦跶。当我握着她枯枝般的手时,她能读懂我的心疼,但她眸里已无光彩。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目睹到亲人生命落幕的样子。直至有一天,她变成无法自理的孩子。令我欣慰的是,95岁的姥姥,绕过了“大病”这个人生最痛苦的关口,只随着身体零件的退化,寿终正寝,直抵天堂。
但绝大部分老人,没这种运气,人生最后一程,皆在病魔的肆虐中度过。吴冠中在《他和她》写道,老年的病痛不让他安享晚年,他完全不适应不工作、无追求的生活。与此印证的是,他曾在2004年撰写的《我负丹青!丹青负我》写道:“我在躯体走向衰颓时感情却并不就日益麻木,脑之水面总泛起涟漪,甚至翻起波涛。这些涟漪和波涛本是创作的动力,但它们冲不动渐趋衰颓的身躯,这是莫大的性格的悲哀。”是的,再深刻的灵魂,再旺盛的智慧,再澎湃的创造力,却困于衰败的躯壳,囿于轮椅与病榻,这也许是比死更悲哀的事情。
你还因年轻,虚度光阴吗?你还因年轻,挥霍健康吗?别急,终有一天,你会抵挡不住衰老的兵临城下。

吴冠中《伴侣》
四、无法阻挡衰老、病痛与遗忘,爱是胜者除了面对自身的衰老与病痛,吴冠中还得面对妻子的,尤其是她的阿尔兹海默症。阿尔兹海默症,一般来说,就是失智症、痴呆症、认知症,不同国家的医界定义或有差别。《他与她》全文最感人的,莫过于晚年的朱碧琴得此病后,两人的相依相伴。“她成了婴儿”:她忘记了有几个儿子,但能说出三个儿子的名字;连天然气是开是关,她也糊涂了;将降糖药,认作童年分配的糖果;看完吴冠中画作,一小时后却说从未见过……他们之间,已无法如昔日般精神交流,“欣喜与哀愁一齐离她远了,她入了佛境”。因此,他感到无限的孤独,“孤独,如那弃婴,有人收养吗”。
她弄丢了记忆,却没有弄丢对他的爱。他偶尔因事晚回家时,“卧室阳台的窗户上,伏着她的背影,她朝楼下马路看,看他的归来”。是的,她抵不过衰老与疾病,便丢了记忆,但他留在她的心里——她记着他,不靠记忆,而靠心。
什么叫亲人之间的诀别?诀别,不只有生离,不只有死别,还有亲人失智后,漫长而熬人的永别。此时,家属的爱与陪伴,是世上唯一良药。吴冠中写道:“她终身照顾了他的生活,哺育了三个孩子,她永远付出,今日到他反哺她的时候了。他为她活着,她是圣母,他愿牺牲一切来卫护圣母。他伴着她,寸步不离,欲哭也,却感到回报的幸福。但他们只相依,却无法交谈了。”
由此我想到多年前,我曾去探望患癌症晚期的亲戚。在病房里,我才知道80多岁的她,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她已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她的儿子,只认得老伴。我看到她老伴走路颤巍巍的,还为她擦身端尿,我就建议请个护工。他说:她不知哪一天会走,我要寸步不离地陪伴她,不然我会遗憾的。我想到美国作家米奇·阿尔博姆所著的《相约星期二》。它讲的是年愈七旬的社会学心理教授莫里,在身患绝症后,每周二给学生讲人生的课。最后一节课,是他的葬礼。莫里教授说:
爱会赢。爱永远是胜者。
是的,当身体衰老,当疾病侵袭,当记忆弄丢,我们能用什么安顿心灵呢?唯有爱,爱是胜者。让我们为亲人,耐心地守护爱与尊严,让他不被嫌弃,好好与他说再见。即便他失智了,认不出我们了,但能让他感受到人间温暖,让他享受当下,也是不错的。而我们在付出的过程中,也会获得心灵的慰藉,不给自己人生留下遗憾。缘生缘灭,缘来缘散,生命不等候,也无下一世。日本作家盛田隆二照顾失智父亲,写了一本《与父亲的漫长告别》,里面这句话,有千钧之重:
把时间花在别人身上,才是珍惜生命。

吴冠中《夫人朱碧琴画像》
五、结语从吴冠中《他和她》,我们可看到自己的人生,听到时间洪流在身边滚滚东逝的巨响。世上最浪漫的事,不是“我爱你”,而是“我陪你”,陪着你慢慢磨合与成长,陪着你共度衰老病痛、甚至遗忘,在生命尽头,为相守的灿烂而感动。
生命是不断失去的过程,学会接受失去是一种能力。让我们对生,多一份努力,少一份怠慢;对老病死,多一份坦然,少一份惊惶;对亲人,多一些爱与耐心,少一些怨与指责。这才不枉呱呱坠地时那一场竭力的啼哭。
主要参考资料:
1.吴冠中:《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1月
2.《民政部解释离婚率:“离结比”不等于离婚率》,中国青年报2020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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