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文学与女性主义
女性主义萌芽的条件蕴藏在日本走向近代化的过程中。越是谋求在学校、参政权、民法等制度上日臻完备,就越会固化女性和男性之间的性别差异。尤其是,由于宪法的规定,女性被剥夺了参政的权利,且民法的颁布又促使家制度得以确立,这些都导致女性处于从属地位。而教育担负了教化女性的职责,要求女性应当具备作为国家成员应有的觉悟。尤其是,以造就“良妻贤母”为宗旨的女子学校(基督教派的学校暂且另论)成为涵养“妇德”的据点。那些推进女子教育发展的女性教育家,特别是私立女子学校的创立者常常以热情洋溢的言辞向学生鼓吹“妇德”的涵养。
但是,这些言辞不论多么热情洋溢,都无法抑制那一颗颗渴望成长的年轻的心灵。她们在女子学校接受了知识的训练,并且拥有了仅限于同性之间的共同空间,这为女性主义的萌芽创造了条件。从这种意义上说,宣扬“妇德”的女子学校变成了反叛“妇德”的母体。
当她们被迫放弃争取政治权利的自由民权运动后,多数女性通过以自身为素材的形式,在细腻的文笔中开始吐露自己的思想。文学是在虚构与现实的交错中形成的思想结晶,它被公认为是一个属于女性在传统上进行自我表达的领域,因而也成了她们集中迸发思想火花的舞台。这促使女性创作出的作品带有自己的特色,它们不同于那些充斥着虚构性思索的男性作品,她们会追问人生的意义,抑或是舍身忘己,她们的作品中洋溢着一种鲜活的、动人心魄的力量。
宫本百合子的《妇女与文学——近代日本的妇女作家》(1947)正是一部展现那些女性作家文学风采的杰作,她用生动的笔触描述了近代以来各个时期涌现出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作家的命运及其作品。这本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进行了大幅度修改,并发行了单行本。
宫本百合子
其实,这本书原本是作者将1939年至1940年连载于综合杂志和文艺杂志上的文章汇编而成的一部作品。她曾数次前往帝国图书馆(现在的国会图书馆)借阅旧杂志,整理笔记,从而写下了那一篇篇关于女性作家的文章。由于宫本百合子本人曾接到过内务省“暂缓原稿刊载”的内部指示,于是根据编辑提出的要求,采用了比较容易通过审查的随笔形式,最终完成了这部作品。但是在单行本即将刊行之前,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次日该书被检举,并中止了出版。
宫本在战后对书稿进行了修改,并将这部作品呈现在读者面前。(参见:中村智子,《宫本百合子》,筑摩书房,1973。原本那一篇篇有关《妇女与文学》的文章中洋溢着宫本所特有的勇气、知性和感性,但却无法原样呈现在读者面前,实在令人惋惜。)在“前言”中,宫本这样写道:“作为一名日本妇女作家,在受到野蛮文化压制的时期,在自己最想写的小说由于主题的关系而不能形成一部完整作品的时期,我一直在思考,近代日本的文学和妇女作家是如何生存下去的,我带着这个迫切的问题去探寻她们的人生及其作品。”
正因如此,宫本从最深奥之处捕捉到了使女性作家成为女性作家的内在动机。她以樋口一叶为例,讲述了这种动机:“作为明治二十年代的一名市井妇女,在她日常的内心世界里,有着难以抑制的伤痛,有着泪水,有着控诉,还有将这些经历转化为一部佳作的好胜心和热情。”即便世事变迁,这一点始终是驱使她们成为女性作家的动机。
她还这样评论道:“日本女性文化的水准在提升,她们所处的社会境况亦愈加复杂,她们增强了自我意识,于是乎女性成了作家,想要一直去写小说,而在她们内心的最深处,依然存在着一种身为世间女人想要吐露其真情的*。”这样的评价,其实倒不如说是她对近代女性作家怀有的一种惋惜之情,她们不能从“女人心”的拟态中完全解放出来,仍旧不能写出“大致完整的自传性小说”。
02. 与谢野晶子:书写女性生育之苦
日本的女性主义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文学为母体而被提出来的,它深刻地反映了以上女性所面临的状况。站在女性主义前端的就是与谢野晶子。
毋庸赘言,与谢野晶子因《乱发》而一跃成为蜚声文坛的歌人(我们从其自选集《与谢野晶子诗歌集》中可以大致追寻其变化轨迹),后又凭借《请君勿死》等作品成为家喻户晓的诗人,大致在20世纪10年代以后,她成为当时活跃于评论界的一名具有代表性的评论家。从最早的《来自一隅》(1911)到《作为人及女人》(1916)、《心头杂草》(1919)、《行走在剧烈变动中》(1919)、《女人创造》(1920)等,这些自称为“感想文”的评论作品仅作为单行本刊发的就达15册。每一部作品均突出了女性的视角,笔力纵横驰骋,涉及女性问题、政治、社会、教育、生活问题等,给读者带来人生的指针。(鹿野政直、香内信子编《与谢野晶子评论集》中也收录了她主要的评论作品。)通过与谢野晶子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女性主义者的发展路径,她们以文学为母体,进而迈进了评论领域。
与谢野晶子
为驳斥大町桂月对《请君勿死》一诗的批评(正确地说,应该是诽谤),晶子发表了《开信》(1904,收录于《与谢野晶子评论集》)一文,这篇文章充分展现了晶子作为一名作家所具有的觉悟。在文中,她描述了新桥站前目送士兵出征的情景,并斩钉截铁地说道:“那里有真实的声音,这里也有真实的声音,我只不过是将真实的声音用诗歌表现出来。”而这大胆凸显“真实声音”之处,恰恰蕴含着她的评论的真正价值。
例如,在最早的评论集《来自一隅》(何等谨慎的标题啊)开头部分的《 产房物语》一文中,她怀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叙述了女性的分娩。关于“分娩”一事,晶子在讲述时丝毫未用华丽的言辞加以修饰。她这样说道:“妊娠之烦恼,分娩之痛苦,到底男人们是无法理解这些事的。”“从很早以前,女性就扮演着这种倒霉的角色,她们承担着这种豁命的重担。但在那些经男人之手而创作出的经文、道德、国法中,女人却被视作罪孽深重之人,被当作卑贱羸弱之人。”“每当快要分娩前、剧烈的阵痛袭来之时,实事求是地说那时的心情,无不憎恨男人。”“世间的男人果真遭遇过比产妇所经历的这种舍命之事更大的事吗?”
在此以前,日本几乎没有出现过将分娩感受转换和提炼为思想的文字,而晶子的这篇评论恐怕是当时罕见的一篇将分娩经历上升到思想高度的作品。写下这一系列文章的晶子,在听到孩子诞生后发出的第一声时,甚至涌现出了“在无上的喜悦中身心都被融化”的感慨。这一堪称产褥思想的生命赞歌,形成了它的基调。因而,晶子要打破“因为生孩子所以才污秽,而参加战斗则会尊贵的偏颇的想法”,从而使女性成为“人”。与此同时,她将“不孕”“无获”“老化”“形式”“秩序”“虚伪”“军国”这些词语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与女性形象形成鲜明对照的男性形象,而这种男性形象暴露出男性无法孕育生命的贫乏之状。
如未除毛之象皮,
如未受精之卵,
如出娘胎后便早早显出老态的骆驼之子,目之所及全然不出此三种神情。
他们是丰苇原瑞穗国一流的人。
[这首无题短诗收录于诗集《自夏至秋》(1914)]
03. 平冢雷鸟与青鞜社:
反思婚姻制度
将与谢野晶子寄来的诗作《漫言》刊登在卷首的,是1911年9月创办的《青鞜》杂志。(关于平冢雷鸟,可参考小林登美枝、米田佐代子编的《平冢雷鸟评论集》;关于《青鞜》,可参考堀场清子编的《“青鞜”女性解放论集》。)这是以平冢雷鸟为中心的女性结社青鞜社的机关杂志。同与谢野的那首诗一起刊载于创刊号的,还有雷鸟的《女性原本是太阳——青鞜发刊之际》,这两首诗堪称日本女性解放的两大宣言。尽管每一首都广为流传,但由于其具有的特殊意义,在此还是要引用其中的一小部分。首先,在由12节组成的《漫言》一诗中,第一节是这样歌颂作为主体的女性的:
山动之日将至。
我这样呐喊,却没人相信。
山只是暂时沉睡。
昔日,
山燃烧着光芒,跃动着火焰。
然而,你可以不信。人呀,啊!只要相信这个,
所有沉睡的女性现在就要觉醒,就要行动。
在雷鸟那篇《女性原本是太阳》的诗中,开头的宣言用太阳和月亮这两种鲜明对照的形象,一针见血地指出女性地位的变化,可谓直击人心。从整个人类历史来看,女性承受着所有压向她们的沉重负担,当她们拒绝背负如此重荷时,万千思绪翻涌成“女性原本是太阳”的话语。
元始,女性确实是太阳。是真正的人。
如今,女性是月亮。依靠他人而生存,依靠他人的光芒而闪耀,是一个像病人一样露出苍白面孔的月亮。
如何才能夺回“被遮蔽的我们的太阳”呢?面对这个问题,雷鸟毅然决然地做了回答。那就是“发现潜藏着的天才哟”。所谓“真正的自由解放”就是要将“潜藏着的天才”“充分地发挥伟大的潜在能力”,这是她给女性指明的方向。她所主张的并不是实现男女平等,而是成为“真正的人”的构想。后来,在20世纪70年代女性主义运动兴起后,日本诞生了被称作第一次女性主义的运动。
《青鞜》是一份为女性提供表达平台的“文学”杂志。它在那些势单力薄的同人杂志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可以说,当时她们创办女性文学杂志的机会已经成熟。这个由日本女子大学校五名毕业生发起的团体,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女性纷纷加入进来。她们对冠以“新女性”的称呼充满了好奇,面对社会舆论对“新女性”的攻击,她们各抒己见,予以强烈的反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青鞜》也转变了风格,并将社规改为“促进女子的觉醒”。与此同时,言论界更是义不容辞地推出特辑,对女性问题展开积极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