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而不同

故人有传，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自棚仔辉之后，棋坛也好久没有冒出新尖了。黄松轩欣然道：“他怎么样了？”

崔星槎眉飞色舞地道：“出手就是不凡啊，昨天万哥与周德裕的棋谱见报了，您都看了吧！”

黄松轩道：“我还没有看呢。”

崔星槎愕道：“七叔，这可不像您的风格啊，还在为老母亲的事伤神吧！”

黄松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已经月余未观棋局了，只道：“没事，你说说看，怎么样？”

崔星槎惊叹道：“这个七省棋王周德裕不是吹的，那是真有实力。”

黄松轩波澜不惊地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不是猛龙不过江。”

崔星槎心有余悸地道：“还好万哥上场，铜墙虽穿，仍然临危不乱。如果对上泽叔，我怕凶多吉少。”

黄松轩平静地道：“泽叔功底浑厚，就是有怯场的缺欠，如果能够克服，我认为可以全身而退。他们赛前有二十几天的交流，双方应该有所了解。”他随着崔星槎称呼冯泽为泽叔

崔星槎答道：“那倒也是，泽叔也不是吃素的。昨天第一局，万哥先手，对兵局，投石问路。虽然有小高潮，但是平稳收场，和了。第二局才是惊心动魄，我以为您肯定看了，早知道我就把报纸带过来了。”他拍着自己的大腿，有些懊恼，捡着重点讲。

“第二局，周德裕执先，当头炮进车，攻势极其犀利。但是万哥的屏风马已经千锤百炼，守得密不透风，局势比之前一局，似乎还要平稳。正当大家以为又将是和局的时候，周德裕不愧为江东棋魁，下出了棋筋妙手。三十七着“车三退一”犹如晴天霹雳。听说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颤。车捉车炮，以弃代攻。万哥如去车则‘速败’，若弃炮，净亏一个大子，基本上也是慢性自*。”

崔星槎讲得太急，被自己呛了一口，顿了一会才续道：“报纸上讲的更夸张，总之就是周德裕胜券在握了。万哥也只能先去了周德裕的车，应着步数。”

黄松轩道：“所以周德裕走错棋了？”

崔星槎道：“他不但走错了，还差点丢了局。”

黄松轩若有所思地道：“人非圣人，下棋难免行差踏错，但是速败的棋，一般不太可能看漏。我看多半是报纸上故弄玄虚，一惊一乍的，他们就喜欢搞名堂，你们拆过没有？”

崔星槎惊叹道：“七叔真是高人，未卜先知。”

事情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昨天是双方交战的第一站，两两相对，共下出四局棋。其中冯泽首开*戒，余三局和，但是报纸头条却是一局和棋。大字标题是“周公妙手破铜墙”，粗看还以为是*局。结果小标题为“惜错手失着，功败垂成”。

一大早翩翩棋亭人头攒动，人们大多有乡土情结，都希望己方高手能够力抗雄师。这才第一天就报忧不报喜，和局摆头条，开篇*局一笔带过，未免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有人问过报社怎么搞的，报社回复，这次是联合出报，他们只负责刊印，版面是香港直接传过来的，只字未动，这也是为了大家能够尽快收到最新战况。

由于南北地域关系，南方棋人大多对北方棋手并不十分了解，反之亦然，所以报纸上对他们作了简要的陈述，此次东南棋赛上的四位都是超一流棋手。

周德裕，出身名门，其父周焕文为一流名手，以擅用“当头炮”雄视华东棋坛，与他一同称雄的还有镇江名手王浩然。周德裕子承父志，全力钻研棋艺，十四岁即鹤立鸡群。他下子灵活多变，奇思妙算迭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华东无人能出其右。去年与悍将万启有迎战北方五省头号种子赵文宣与张德魁，战绩彪炳，“七省棋王”收入囊中，为此次南征主将。他还锐意钻研当头炮破屏风马的局法，所以对上李万的屏风马阵式，可谓知己知彼，工力悉敌。

林弈仙，师承温州老一辈名手陈笙，精熟古谱，棋艺日进千里。因本业商，来往于闽、皖、江、浙间，棋名远播。于当头炮有独得之秘，有"中炮大王"的美誉。其颇精于残局和排局，解厄造*尤为独步。半百之年，还能力压一众好手，成为南征副将，可见其深微难测。

冯泽，人称“棋王泽”，早在“岭表棋王”李桂称霸之时，已经在棋坛上树起一帜。擅长用“单提马”，独专一种棋路，对单提马的钻研基本上已经到了前不见古人的地步。残局工力湛深，只要胜对方一卒之微，往往构成*局。黄松轩自光孝寺过关斩将，挑落李桂之后，就只剩他这一面旗帜没有倒下。但他长期过着江湖棋客生活，为穷困折磨，只求糊口，并没有一争雄长的壮志，所以对于黄松轩总是退让三尺，甘为下风。当时受黄松轩邀约，一起对战许容斋时，便颇觉犹豫。后得黄松轩千金一诺“不要胆怯，只管上场，输了算我的，赢了对分”，便欣然同往，放开手脚，弈出了平生佳作。此次南北大会战，大家希望他能够突破心境，舒筋展翅，放胆争先，于是另取佳名“敬如”相送，敬如在，泽被苍生，一唱百和。

李万是后起之秀，棋王李贵的弟弟，又名李庆全，兄弟都是贩卖梳篦小商贩出身，所以棋人多称他为"梳篦万"。李贵成名早，也凋谢得快。当李贵棋艺停滞，接连败给黄松轩、曾展鸿、钟珍等人的时候，他的棋艺却正处于上升阶段，功力雄健过人，是一匹极为难得的千里马。他为人诚实、纯朴，棋风稳健。善使屏风马，用以抗击当头炮，守如铜墙铁壁。但他并不是死守，而是固我藩篱，剪其羽翼，在平稳中见真章，常以后手败强敌。在黄松轩缺席的情况下，他可算众望所归，义不容辞。

大家对李万的棋艺是非常钦佩的，也是最放心的。现在泽叔棋开得胜，反倒是李万差点马失前蹄，所以都想知道这个周德裕是如何了得，可以攻破铁石城墙。羊城虎将大多去了香港观战，没去的也因为忙于自家事情而没有来棋亭。高手过招，奥妙精深，不是一般人可以领略得到的，因此棋亭乱成一锅煮，也没有拆出个所以然来，直至镜先生忙完手头的活赶过来以后才稳住了阵脚。

镜先生名陈镜堂，比黄松轩还年长两岁，棋艺不俗。他喜欢象棋，不仅勤于实践，且更喜欢钻研棋书，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棋书，他基本上都有涉猎。他条理清晰，善于揣摩名手局法，对于辨认棋路尤为精熟，为人谦和有礼，所以人们称他为“镜先生”，以示敬重。他对于名局的拆解绝不是事后诸葛亮，而是实实在在地从中吸收，锻造自己棋艺，你每一次见他下棋都会感觉水平又有进境。不过由于他平时忙于打理自己的营生，不然的话华南棋坛或可多一位宗师级的棋手。

镜先生坐定，仔细审视了棋局的走势变化，心中有了几分把握，随即安排人挂起了大盘。前十二手都是常规谱法，波澜不惊。十三手开始周德裕棋走偏锋，飞刀脱谱飞出。李万身经百战，自是不惧，以守代攻。盘面上看似仍然平静如水，实则暗流涌动。李万只要稍有不甚，周德裕的炮兵就会像水下火山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若是周德裕略有差池，后继不力，李万的黑子将会如天水倒灌，届时周德裕就烟消云散了。两人拼的是棋底，斗的是心境，攻守即在那薄薄的一线间来回。镜先生不愧为善棋者，他穿针引线，费心量度，棋步精微之处基本上都被理得清楚明了，围观中人声又沸。

“我说这一步有玄机吧，你又不信”

“刚才没见你摆明白”

“阿万这一手还是托大了”

“还好有镜先生在，不然想破脑袋我都搞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走”

“周德裕真是艺高人胆大，这样都敢突进”

“万哥这一步柳暗花明”

“让你上场估计走不满二十回合”

“我都能上场，对手还不得是你啊，这样才棋逢对手嘛”

......

熙熙攘攘中，棋子挂到了第三十七着“车三退一”，平地一声惊雷起，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想知道到底还有没有转机。报上刊登，若接下来周德裕跃马叫将后，如走车八平六、炮五平六等着，稳操胜券。但误走炮九平六，被李化解了危机，放虎归山。李万连消带打，步步为营，层层推进，不多时就劫去周德裕数子。最后周德裕仅存一车对抗双炮马，结果不输给李万也算是幸事了。镜先生来回拆了几遍，没发现什么异样，的确如报上所述。初时大家还抱有幻想，希望报纸危言耸听，至此不由地暗暗为李万担心，因为接下来他与周德裕还有两局棋较量，此局破而无功，下次估计就凶多吉少了。

正当大家暗自心惊的时候，忽听一人道：“即使红棋走着‘炮五平六’，也不一定就*得死。”

这个声音本是平平淡淡，缓和中带着些许的稚嫩，但是在静默无声的棋亭中显得格外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