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性别议题的读者,对张念的名字一定不陌生。多年来,她一直从事女性主义理论、政治哲学与文化批评的研究工作。在女性相关的话题讨论中,我们也时常能见到她的身影。2020年,张念与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柯倩婷共同开设线上课程《用性别之尺丈量世界——18堂思想课解读女性问题》,从女性主义理论出发,解读现实问题,回溯百年来的女权发展史。其中不乏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常见的话题:中国女性是如何从家庭出走的;家务劳动需要付工资吗;女性主义与消费主义真的水火不容吗……
学术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张念曾写过小说,还做过记者和编辑。据她所言,这些经历都是感受力使然,在“思想能力孱弱,学术技能贫乏的青春岁月”,她被头脑中的各类怪问题纠缠,因循着模糊莽撞的直觉探索不同的表达方式。本科毕业后,张念继续跟着感觉“出走”,独自找了一个破房子,考研,“就和当年的‘新女性’的那种决绝一样,还好没有饿死病死——毕竟环境变了”。如果我们套用时髦的MBTI人格测试,张念性格中的“F”(feeling)含量恐怕很高。
“在朋友之中,友爱免于恐惧”,与朋友在一起时的张念。(受访者供图)
如今,身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的张念依旧保持着对感受力的强烈敏感。逻辑回望此前的工作,她认为,学术储备是前提或工具箱,更为根本的动力可以用一个希腊词汇来概括——pathos,有关痛苦的激情。在这里,痛苦的激情并不因某个具体事件而起,而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感觉强度”。这痛苦的激情搅扰着她,迫使她不断审视与拷问作为人的处境,作为女人的处境。
也正是在这痛苦的激情的驱使下,张念在今年出版了两部新作,一部是她撰写的《阿伦特:政治的本原》,另一部是她翻译的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露西·伊利格瑞作品《性差异的伦理学》。两本书延续并锚定了她一以贯之的思考动向:一是辨析复杂的政治生活与生命意义的内在关联;二是为“女性”概念的幽暗找到“主体”话语破解的缘由和根据。
《阿伦特:政治的本原》,张念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3月。
7月初,我们和张念做了一次采访。从她新出版的两本书出发,我们聊了阿伦特的政治思想图谱、这位终生思考自我-灵魂切身性的哲学家对于当下而言的价值。我们也聊了读者还并不熟悉的女性主义哲学家露西·伊利格瑞,虽然在西方学界,她早已被称为波伏瓦之后最有代表性的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除了在概念与哲学之中游荡,我们还询问了这位并不“咬人”的女权主义者对于当下性别议题的看法,以及在结构性的社会性别理论批判之外,哲学又可以为我们带来怎样的知识裂隙?
而所有这些都贯穿一个主题,即站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我们如何重新理解哲学之“爱”,这“爱”既是阿伦特所说的“言说与行动”,是回到柏拉图“洞穴”的本来样态,放下知识理性的观念性真理,握住每个人都无法被剥夺的感觉的权利,负责任的判断与想象,在他人、在世界之中创造共同的生活。
这“爱”也是伊利格瑞的“裂隙”,是站在“人人都说我爱你”,女性却总是问“你爱不爱我”的本体论位置上,重新将女性言说的经验进一步发挥为:I love to you,我是你,你是我,主词和谓词都未得到规定。而未规定就意味着缺口,男人女人得以朝向彼此,在裂隙之中,才有朝向真理和爱的可能。(对此更深入的哲学思考,可参见张念的另一本专著《性别之伤和存在之痛》)
以下是新京报记者对张念的专访。
张念,女性主义哲学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专注于女性*、女性意识、自我意识的抵抗性和批判性研究,研究领域包括女性主义理论、政治哲学和美学,专著有《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性别之伤与存在之痛——从黑格尔到精神分析》《阿伦特:政治的本原》等。译著有《性差异的伦理学》。
波伏瓦之后:有没有一种可称为“女人性”的本质?
新京报:我们先从你的新译作聊起吧。从2019年开始,你着手翻译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露西·伊利格瑞的《性差异的伦理学》。相比波伏瓦等女性主义哲学家,伊利格瑞对于读者来说是陌生的。想请你和读者介绍一下,伊利格瑞的思想脉络、她对女性主义理论的影响和推进?
张念:伊利格瑞的成长期,大概和德勒兹、朗西埃和巴丢这些人接近,欧洲顶级学术讲席和论坛的常客,不同的是她是拉康的女弟子,临床分析师,当代欧洲女权运动思想领袖,她有意大利血统,和意大利左翼女权运动结合紧密,尤其她的女性主义建筑-空间理论,直接影响了当代欧洲建筑师们的设计理念,有的设计所甚至以她的名字命名设计小组。她和另一个女哲学家凯瑟琳·马勒布一样,有非常纯正的欧陆哲学气质。因为我手头没有她的传记性文献,我能想到的理由是,作为女性主义者,翻译界可能有点抵触和发毛,尤其精神分析,很多术语拿不准。比如齐泽克的翻译就牵涉这个问题,但人们照样津津有味地追捧,那是因为齐泽克有东欧人式“喜剧精神”,人见人爱。
伊利格瑞对我的思考和写作影响很深,尤其从“身体现象学”的切点进入,可以贯通起对哲学问题和哲学思想活动的“别样”眼光,而这本书是她在著名的以经济学家杨·廷贝亨命名的荷兰讲席中的讲稿编订而成。荷兰在历史上曾是“哲学家”的庇护所,比如受到追*的斯宾诺莎,她非常智慧地以笛卡尔意义上的“激情”为名,通过后结构主义的戏仿、苏格拉底式辩诘、意识渗透力极强的哲学对话方式,展开对空间、身体、激情、爱欲、知觉、他者、自爱等重要当代哲学议题的辨析,在某种意义上,我甚至认为她更像是海德格尔说的,有着存在主义者的那种刚勇,针对“同一和差异”做了一次漂亮的探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