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陪儿子在家上网课，顺手给他挖开了《三国演义》这个大坑。某天儿子捧着手机雀跃而来，指着高德地图对我说：“刘备借荆州，我找到了！”
孩子，“荆州”这个地方，说来话可长！
江陵古城现已改名荆州古城。 （视觉中国/图）
“8”字形的荆州
传说大禹治水，分天下为九州，荆州就是其中之一。它位于华夏文明起源地的南部，对于先民来说相当于“华南”。
不过大禹所设九州仅是地理概念，荆州真正成为行政区划是汉朝的事。汉代于州下设郡，郡下辖县，可以大致比照理解为今天的省-地级市-县三级管理架构。到了东汉末年，除首都雒阳（今洛阳）所在的特别行政区司隶外，全国共分为十三州，按顺时针分布大体为幽、冀、豫、兖、青、徐、扬、荆、交、益、凉、雍及并州。当时的荆州仍属南方边陲，涵盖了湖湘盆地和南襄盆地，亦即今天的两湖、豫西南地区及南岭山地。
湖湘盆地和南襄盆地是一对呈“8”字形彼此相接的盆地，横亘于我国华中地区。南面的湖湘盆地顾名思义是横跨湖北与湖南的庞大盆地，其北部称为江汉平原，南部称为洞庭湖平原，中间为长江东西横贯。它像个东浅西深、南北各有缺口的倒置心形圆盘，向西上溯长江三峡通往巴蜀，向东穿过幕阜山、大别山之间的河谷通往今天的包邮区，向南通向南岭，向北则通过汉水河谷和随枣走廊通往南襄盆地。
北面的南襄盆地因南阳、襄阳两座重镇而得名。它位于豫西南与鄂北交界处，是沟通华中与华北的重要孔道。秦岭向东延伸至桐柏山的过程中在河南方城产生了一个缺口，由此向南进入秦岭东麓的一片山间平原，便是南襄盆地。因其四周皆山，如在碗中，古代遂称为“宛”。这里向南通往湖广，向北便是中原，向东翻越桐柏山通往汝南、淮泗，向西经商於道穿越秦岭通往关中平原，四通八达，古称“天下之中”，地理位置极为重要。
你不是读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吗？因“安史之乱”而困顿于绵阳的杜老先生听说官军收复蓟北，欣喜欲狂地写诗要“便下襄阳向洛阳”，就是要取道南襄盆地回河南老家。《三国演义》中曹操两次攻打宛城不下，长子曹昂、爱将典韦均丧命于此，最后仍卑辞招降守将张绣，亦无非是要占领这座荆州的门户。
汉代的荆州便由这两块“8”字形盆地组成，“8”字的连接处是这两块盆地的共有缺口，这个地方叫做襄阳。
襄阳居于南北要冲，护城河极宽。 （王在田/图）
荆州在襄阳
《三国演义》中经常提到“荆襄九郡”，事实上荆州原本只有七郡，由北向南依次是位于南襄盆地的南阳郡、汉水中游与荆江流域的南郡、汉水下游的江夏郡，以及洞庭湖平原及周边山区的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后来又从南阳郡东部分出了随枣走廊的章陵郡（后改为义阳郡，魏延就是义阳人），从南阳郡西部分出了秦岭东麓的南乡郡，遂成“荆襄九郡”。
那么“荆襄”是什么关系呢？荆州下辖九郡，机关所在郡叫做首郡，机关所在地叫做州治。荆州的首郡一直是南郡，而位于南郡北部的襄阳是刘表选定的州治，因此在刘表主政时代，襄阳城就是荆州城。
在此之前，东汉时期的荆州州治并不在襄阳，而是洞庭湖以西的汉寿。曹操为拉拢关羽，表奏天子封他为汉寿亭侯，这个亭侯的封地便是原荆州州治汉寿，没想到后来关羽真的当上了荆州的军政一把手，冥冥中自有天意。
而刘表上任后之所以把州机关搬迁到了襄阳，是由于地缘政治发生了巨变：东汉承平年代，州治设于湖湘盆地西南部的汉寿，用意在于集中资源镇守边陲抵御山夷；但到了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诸侯割据，加上荆州又失去了北面的南阳郡，“8”字被砍了头，襄阳便成了防御中原各路诸侯南侵的前线，因此需要将军政资源集中于此。
为了夯实荆州新区的执政基础，刘表重用蒯氏、蔡氏等当地大族，并娶蔡氏女子为继室，生下次子刘琮。这位继室的二哥逐步掌握荆州兵权，便是《三国》里著名的反派人物蔡瑁；她的大姐嫁给了名士黄承彦，他们的女婿是一位追随刘表从山东避难而来的世家子弟，在隆中安心务农，名叫诸葛亮。
刘表所面临的军事威胁来自于两个方向，一是北面的曹操，二是东面的世仇孙家父子。在北线，刘表坐镇襄阳，先与南阳张绣结盟，张绣投降曹操后，刘表收留了屡败屡战的刘备，将他安置于南阳郡下辖的新野县，作为襄阳的外围阵地，一旦曹操向荆州用兵，便由这位客卿先顶一顶。至于东线，他先后派黄祖和长子刘琦镇守江夏郡，防御江东孙权。
江夏是两条大河的合称，“江”是长江，“夏”则是汉水的古称。夏水注入长江，此地遂称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武汉。长子刘琦驻守边疆，远离权力中心，不料刘表病死后蔡瑁、蒯良、蒯越等襄阳人拥立次子刘琮即位，这与李斯、赵高拥立秦始皇的幼子胡亥即位，长期镇守北疆的长子扶苏痛失帝位的故事如出一辙。
襄樊之战示意图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荆州在江陵
说到这里，儿子问道：《三国演义》第五十一回“曹仁大战东吴兵 孔明一气周公瑾”结尾说，赵云取了南郡，张飞袭了荆州，关羽袭了襄阳——如果荆州就在襄阳，怎么会说成两个地方呢？
《三国演义》的这个说法，也对也不对。刘表死后，刘琮不战而降，曹操顺利地跨过汉水饮马长江，引发了三国时期最大的一场战役——赤壁之战，初步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时局变化，荆州的州治也相应变化，从襄阳迁到了江陵。
江陵，就是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中的那座江陵，位于今天的湖北省荆州市，在春秋时代和战国前期是楚国国都。楚人把国都称为“郢”，先后有鄢郢、纪郢、陈郢、寿郢等多座郢都，其中江陵为纪郢，定都时间最长，历时四百余年，直至公元前278年被秦国名将白起攻破，楚国就此走上了下坡路。
楚国定都于江陵自有其战略眼光。楚人先祖兴起于秦岭东麓的丹江流域，后沿汉水南下，占据了湖湘盆地，亦即长江中游和汉水中下游流域。江陵位于长江中游北岸，这段长江因流经荆楚大地而称为荆江，河道蜿蜒，道阻且长，还须穿过当时尚存的云梦泽方能抵达江夏进入汉水。楚国为了快速联接长江与汉水，打通通往中原的水上通道，早在春秋时代便开凿了我国历史上最古老的运河：江汉运河（现只剩遗迹）。有了这条运河便不用再绕道今天的武汉，节省了上千公里水程。位于运河南侧起点的江陵遂承接江汉水运之利，成为当时华中地区最重要的交通枢纽。秦破纪郢后，以江陵为中心设立南郡，此后汉代又以南郡为中心设立荆州，并以南郡作为荆州首郡。
南郡的郡治一直设于江陵。在刘表主政时代，荆州城设于南郡北部边镇襄阳，刘表病死后，襄阳为曹魏所控制，接手荆州的孙权、刘备两家就把南郡的郡治江陵设为荆州州治，亦即赤壁之战以后，江陵城才是荆州城。
《三国演义》中对于南郡和荆州的表述比较混乱，刚才儿子问到的赵云、张飞、关羽分取南郡、荆州、襄阳——当时的荆州城就是南郡城，也就是江陵，书中的三处城池其实只有两处。又如第七十五回“关云长刮骨疗毒 吕子明白衣渡江”，吕蒙智取荆州后派傅士仁招降南郡的糜芳，这同样搞混了荆州城和南郡城的关系——历史上镇守荆州/南郡城的就是糜芳。
江陵古城东南门可经长江通往公安县，故名公安门。吕蒙白衣渡江，即由此门入城。 （王在田/图）
荆州即三国
儿子听了半天，迷惑地问道：那么“刘备借荆州”又是怎么回事呢？《三国演义》中有借兵借粮，但怎么会把地盘借给别人呢？
首先，这里的“荆州”不是指行政区划意义上的荆州。三国时期没有任何一方完全控制过荆襄九郡，自然也就谈不上整体出借：刘表主政时代只控制了湖湘盆地，南阳郡先后属于袁术、张绣和曹操，后期江夏郡的长江以南地区又被孙权夺走；到了赤壁之战前夕，曹操获得南郡和江夏郡长江北岸，南四郡（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名义上也归降了曹操，只剩长江南岸控制在孙权、刘备手中；赤壁之战后，曹孙刘三方各占一块；夷陵之战后，刘备的势力彻底退出荆州，其地盘都归了孙权，荆州变成了曹魏与东吴的对峙战场。
其次，刘备并没有“借荆州”，而是“索南郡”。
赤壁战后，孙权乘胜追击，夺取了南郡大部；曹操派曹仁固守襄阳，作为进窥南郡的前进阵地；刘备占据荆江南岸，驻军公安，又席卷了南四郡。对于孙权而言，刘备是颇有实力的客军，如今反而由吴军在长江北岸抵御曹军，保卫南岸的刘备，很不划算。况且孙权在合淝、襄阳东西两线作战，压力很大，因此决定笼络这支客军，让刘备去主攻襄阳战场，自己全力倾注于合淝战场，确保东吴腹地的安全。
此时正值刘备亲自出访南徐，作为名义上的荆州牧向东吴索取荆州首郡南郡，孙权遂将南郡（欠襄阳）让出，还把年轻的异母妹妹嫁给了年过半百的刘备，强化双方联盟。后来刘备占领益州后，又将长沙、桂阳两郡及江夏郡一部让给孙吴作为索取南郡的对价——长沙是孙权父亲孙坚的龙兴之地，对于孙家有特殊意义。
从刘备的角度看来，自己是荆州之主，南郡是荆州领土神圣不可分割的部分，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东吴折冲外交据理力争来的，而且后来又割让了长沙桂阳作为交换，已经不欠东吴的情了；但从孙权的角度看来，西线的南郡是个烫手山芋，暂时让给刘备去守卫，以后等自己控制住了东线局面再拿回来，这是一笔借贷本金，长沙桂阳只是抵押物而已。双方各执一词，联盟出现了裂痕。
到了公元219年，荆州守将关羽从江陵起兵北伐，收复襄阳，渡过汉水（夏水），进逼中原，此之谓“关云长威震华夏”。与此同时，孙权派吕蒙从江夏郡溯长江而上，奇袭江陵，收复南郡，从背后砍掉了关羽的脑袋。
荆州护城河边上的关羽塑像 （视觉中国/图）
龙颜震怒的刘备率军亲征，意欲复夺荆州。然而从益州到荆州，当时仅有三峡北岸山地可供行军，兵力无法展开，蜀军遂被挤压为一字长蛇，失去侧翼策应，号称联营七百里，其实说起来都是泪。东吴方面则固守荆州西部的喇叭口，不放蜀军出川。这个小小的喇叭口，叫做夷陵。
打了一辈子败仗的刘备，终于没能在最后一战中证明自己。
吴蜀夷陵之战后仅三个月，魏国大将军曹真从襄阳南下，围攻南郡，也就是江陵城，前后长达半年，几乎得手。
一部荆州的历史，就是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具体而微。
王在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