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孚英译《穿靴子的猫》
还有部分译本并没有明确交待所据底本的来历,虽然故事的主要内容并无太多特异之处,然而个别情节却与最通行的佩罗版童话或格林版童话都略有出入。以最终的结局为例,在佩罗版中,出身寒微的小儿子在猫的帮助下摇身一变成了贵族,还娶了公主为妻,“猫成了主人翁了,只在家纳福,也不去追老鼠了”(据葛孚英译本),与先前猫将变成老鼠的妖怪一口吞掉的情节遥相对照,很有点戏谑调侃的意味。格林版并没有这样的情节。然而,在说到化身为公爵的小儿子与公主结婚时又接叙道,“等国王去世,公爵成了国王,穿靴子的猫成了总理大臣”(据姚了了译《格林童话初版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最终仍是皆大欢喜,圆满落幕。不过在译者署名为“玉”的《穿木靴的猫》(载《星期》第39期,1922年)里,在讲述到“一星期之后,这堡垒里举行一个极大的结婚式,原来就是加拉排和公主的结婚”时,整个故事便戛然而止,不知道什么缘故,竟然把猫撇在一边,丝毫不加理会。黄洁如翻译的《穿靴子的猫》(收入黄氏编译《童话集》第一辑,群益书社,1921年),则聚焦于婚礼当天猫的表现,“那猫穿了有淡红的鞋顶,两行装着辉灿的宝石的一双新靴子来赴新婚的喜筵了”。黄洁如曾感叹“中国向来没有专供儿童的文学作品”,“于是不得不取资于外国的作品”(《童话集》第一辑《绪言》),在她搜寻资料并着手翻译时应该确有所本,很可能参酌过其他语种的转译本乃至改编本,只是其具体来源尚待进一步查考追溯。与黄译本结局大致相仿的,还有童心园译《靴中猫》(收入童氏编译《良晨童话》,良晨好友社,1924年)、永如译《着靴的猫儿》(载《少年》1925年第15卷第6期)等,想来应该是同出一源。
黄洁如译《穿靴子的猫》
另有个别译者在翻译之余又自出机杼,在故事原有的基础上增饰改造。陆续编写过多种童话集的唐小圃直言,自己的作品“其中有创作的,有改作的,至于单纯编译的,可以说是极少”(唐小圃译《托尔斯泰儿童文学类编》第一编《故事·译者序》,商务印书馆,1923年)。由他编译的《穿着靴子的猫》(收入唐氏编纂《家庭童话》第一集第九册,商务印书馆,1923年),较诸略显简略粗疏的原作来,添加了许多具体的细节。比如佩罗版在提到猫想方设法捕捉兔子时只是说:“他放点儿草料在他口袋;他就卧下好像死了似的。”(据葛孚英译本)三言两语就一笔带过。到了唐氏笔下则有了从容不迫的叙述:“猫到了山上,找了一块草地,把口袋放在地下,用树枝子,把口袋嘴支起来,又取了些个野菜和麸子,放在口袋里面;然后揪住那抽口的绳子,躲在一边,躺在地下,作出已经死了的样子来,一声也不言语。”唐氏编译本的结局与黄洁如等各家译本大体相仿,但也有踵事增华的细致刻画:“到了结婚的那一天,那个猫穿着靴子,特意来给加拉巴斯和公主贺喜,有人看见过的,都说:‘这个猫穿的靴子,上面镶着极灿烂的钻石,照的大众眼睛一晃一晃的。’并且说:‘这一天,他比两个新人还喜欢,立着几根胡子,左一杯,右一杯,还饮了许多的喜酒呢。’”如此转换视角,绘声绘色,毫无疑问更能让读者如临其境。唐小圃自述,“我每天在家里,必要对着家里几个孩子讲几篇童话;有时还常在朋友家的童话讲演会里去讲演;也有时候,到附近的小学校里去讲演”(《童话教材商榷》,载《教育杂志》1922年第4期)。潘麟昌对唐小圃的作品赞不绝口,同样提到唐氏“每遇见儿童,便眉飞色舞的,高起兴来,不是向儿童说一段童话,就是和儿童作有趣味的问答”,而他本人在童年时就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我听过先生的童话,真有一千八百的了”(《家庭童话序》)。据此可知唐氏的作品还同时依托着口头讲说的实践,并不是纯粹的案头书面工作。所以在这篇童话开篇介绍完三兄弟分配遗产的经过后,他会突然插入一句“我们不提老大老二,专说老三”,依然保留着口头叙事中的惯用套语。为了吸引小读者的注意力,当然更少不了那些不厌其烦、加油添醋的发挥。
唐小圃
唐小圃编译《穿着靴子的猫》
二、译本中的疏漏讹谬
就故事情节而言,“穿靴子的猫”并不复杂,语言也较为平易,可是早期部分译者或是水平有限,或是缺乏经验,有时态度又稍嫌随意散漫,所以在翻译时并不能尽如人意,很容易出现形形色色的问题。为了替女友葛孚英校订译文,常惠曾经很仔细地“从几个法文的本头对过”,对故事的来龙去脉当然再熟悉不过了。他在跋语中就忍不住批评,“我记得先前有本在上海出版的童话集里也有这篇《穿靴子的猫》,但不是从原文译下来的,而且不成‘人话’,更不必说童话了”,措词相当尖刻激烈。根据时间来推断,遭其诟病的很可能是黄洁如的译本。稍加勘验,就能明白常氏所言事出有因,并非无理取闹。黄译本中说起猫带着捕获的兔子去拜见国王,自称是“加拉罢司侯爵叫我献给你这只兔儿”,然而并没有像葛译本那样细心周到地提示读者,这位凭空出现的爵爷只是“他给他主人随意起的名字”,以致这位“加拉罢司侯爵”在下文屡次三番登场亮相,总难免令不明缘由的读者如堕云雾。在遣词造语方面,黄译本已经果断地采用了当时还方兴未艾的白话,不过时常捉襟见肘,显得左右支绌。译本中提到猫见到妖怪后故意说:“亲爱的妖魔呵,怎样奇怪的故事人人都讲起你的!可是真的么你能变幻各种形体?”等到对方变成狮子之后,猫又得寸进尺地提出新要求:“无论谁都能变得比真身更大的东西。但有能把本身变得更小的才算聪明。你能变做一鼠子么?”这位当时在澄衷学校讲授国语,日后还编著过《文法与作文》(开明书店,1930年)、《中学生作文订误》(大公书店,1934年)的译者,此刻显然还不能娴熟自如地运用白话,以致译文诘屈聱牙,简直不能卒读,无怪乎常惠会那么忿忿不平,甚至恶语相向了。
诸如此类情节脱榫或是词不达意的情形,在早期其他译本中其实也不乏其例。故事开篇讲述三兄弟平分遗产的经过,玉翻译的《穿木靴的猫》先是说“大儿子得了一部磨子,中儿子得了一只骡子,小儿子得了只猫”,“中儿子”的称呼虽然于古有征——辛弃疾《清平乐·村居》里就有“中儿正织鸡笼”的句子——可还是有些令人忍俊不禁;然而紧接着又补充道,“二个大儿子很自欢喜,独有那个小儿子心里倒忧愁”,那位才刚出场没多久的“中儿子”忽然无疾而终,莫名其妙又被归入“大儿子”之列。童心园翻译的《靴中猫》,单就篇名而言就很容易滋生误解——在正文里明白无误地说“猫就把靴穿了”,可见并没有钻进过靴子里;而猫在谒见国王时声称“这兔是卡绕巴利侯爵命我呈给你的”,与黄洁如的译本如出一辙,同样没有交代这位侯爵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不熟悉故事的读者尤其是年幼的儿童颇费猜疑。为了制造机会让主人接近国王父女,猫提前安排他到河中洗澡,并预先将其衣物藏好。可到了韦丛芜的译笔下,猫见到国王后先是哭诉,“他的主人在洗澡的时候,几个强盗来把他的衣服拿跑了”,随即却又坦白道,“匪人们把衣服藏在一块大岩石底下”,不仅前后自相矛盾,而且和下文中国王另取衣物给小儿子替换的情节也无法顺理成章地衔接。在永如的译本里,为了降服变化多端的妖怪,猫故意用激将法引诱对手上钩:“任何人都会把自己的身体吹胀起来,胀得比原来的身体大,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能把自己收缩,缩得比原来的身体小,如今举一个例:你能缩成功一只老鼠么?”将妖怪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成各种动物,径直译作“吹胀”和“收缩”,似乎也有些扞格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