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由于出行基本靠走，移动速度慢，通信靠人传，极其不方便，所以亲友之间的离别尤其远别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一旦远别，何时再见甚至有没有机会再见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故有“生离死别”之说。离别总能勾起依恋、担心、忧愁、悲痛等多种情绪，所以南朝诗人江淹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引起世人心理共鸣，成为千古名句。唐人风雅，亲朋离别，不是聚一聚，吃顿饭、喝场酒、拥个抱、挥个手就可以了结的事，常规保留节目是赋诗相赠，或赠别或留别，你写我写大家写，于是赠别类诗歌成为唐诗中洋洋大观的一个门类。我们熟知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都属此类。然而，传统的节目，大众的主题，总有能传写出新意的高人，法振禅师就有一首堪称神品的赠别诗。

唐朝有两个法振禅师，一个是贞观年间的荆州和尚法振，他和乘悟、乘如两个和尚朋友渡海求法，中途病亡；另一个是中唐诗僧法振，他生活在大历、贞元年间，与王昌龄、韦应物、李益、韩翃、皇甫冉等人有诗歌唱和。我们今天要说的是诗僧法振。

法振生平资料极少，只知道他曾经在江苏、浙江一带游历，在长安无碍寺、大慈恩寺居住过。皇甫冉这样描写法振的日常：“恋亲时见在人群，多在东山就白云。独坐焚香诵经处，深山古寺雪纷纷”（《寄振上人无碍寺所居》）刘禹锡记载江东诗僧群体：“世之言诗僧多出江左，灵一导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刘禹锡文集》卷十九），可见法振是有名的文艺和尚。

法振留下36首诗，其中一首赠别诗堪称神品，我们来看看。

《送友人之上都》

玉帛征贤楚客稀,

猿啼相送武陵归。

湖头望入桃花去,

一片春帆带雨飞。

先说题目。“之”动词，“去往”的意思，“上都”，上方都城，指京城长安，不直说长安，而使用“上都”这个代称，有美化、尊崇的色彩。题目的意思是“送朋友去高大上的唐帝国首都”，与目的地相对，朋友启程出发的地方即送别之地一定是不起眼的卑微之地，或是十八线小城镇，更可能是不在线的乡野。“上都”二字表明朋友的这次远行是去好地方、是远走高飞。

再说正文。第一句，“玉帛征贤”指皇帝用玉帛等贵重礼品征召体制外的贤人，这是有备而来的点名征召，中央层面的特级招聘。“楚客”最初指屈原，他是被国王放逐流落他乡的人；也指楚国人卞和（和氏），他抱着荆山璞给三代国王献宝，结果被反复误解，先后被砍去了左脚和右脚，例如，陆游有诗云：“楚客长号沽白璧，汉宫太息遣明妃”，“楚客”指的就是卞和。唐宋诗中常常用到“楚客”一词，多指客居他乡的人，也指怀才不遇的贤德之人。法振诗这句侧重指友人是有才之人，是高手在民间。全句合起来，说：皇帝圣明用玉帛征召民间贤士，怀才不遇的人越来越稀有了。既歌颂了皇帝求贤若渴，又恭维了朋友贤能高尚。

第二句，“猿啼”猿猴的啼叫声，据说楚国巫峡、巫山常有猿啼，叫声悲凄，容易令游子孤客伤心。“武陵”在湖南常德，国家五A级风景区。陶渊明写过《桃花源记》，说桃花源在武陵境内，洞口外是清澈的河流，河边有“桃花林，夹岸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景色美得不要不要的。这句用两个故，“猿啼”烘托离别时幽静孤独的气氛，“武陵”暗示友人本来是隐逸在野之人。全句说：在猿啼声中送别你从世外桃源的武陵回归人间而去。

第三、四句说，我在湖岸这头目送你，只见你乘坐的小船飘然离去，一片白帆冒着微雨轻快如飞，很快飞入了红霞掩映春意盎然的桃花林中。用“春”来修饰“帆”非常新奇，春帆是什么帆呢？很耐人寻味，是春季的帆、春景里的帆、春风春雨中的帆、春风得意的帆，她轻盈、欢快、生机勃勃。“飞”字尤其出彩，而且不是普通的“飞”而是“带雨飞”，就把蒙蒙细雨、灼灼桃花、翩翩帆船三者完美地融入一个画面，帆的灵动、雨的温柔、桃花的妖娇美艳，处处传神。这末句真是神来之笔！

这首诗有三点需要注意：1）送别地点未必真在武陵源，可能是像武陵源一样优美的某个宜于隐居之地；2）写作时间不像在送别之前或送别之时，倒很像是送走朋友之后，补写的；当然，也可能是送别之前写的，所写春帆带雨的情景，不是写实，而是预想；3）诗人重点不是抒发留恋、伤别之情，更多的是替朋友远走高飞、有光明的前途感到高兴，特别是把朋友轻松欢快心情刻画得出神入化，使得这首诗别具一格。

这首神俊的诗，读来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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