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北方人的味蕾如同大鼓，要厚厚实实敲击才能出来声音，而南方人的味蕾则是轻巧的小戏，撩拨之间，都是风韵。使南方人着迷的味觉，没有大烹大炒，全部还原最新鲜的原味，小鱼小虾，蛏子泥螺，肥美鲜嫩，入口即化，吃鱼虾就是烹小鲜，一个鲜字，在于近在咫尺的滋味，随时临河捞取，鲜得水灵灵地，如朝花初露。
我曾无数次想回到故乡的小河边撒网捕鱼，每当雨季过后，河水漫过了堤岸，鱼儿的聚会热烈空前。河底的深处，鱼儿游动的水声撩拨得渔人彻夜难眠。小小的孩子蹲在水边，等待美丽的小鱼，忽地泼剌跳起，欢快地跳跃闪着银光。把小小的红色浆果投到河水里，期待着谁来轻轻咬住。没有了鱼，人类的生活会十分单调。
唐人崔道融诗曰：“江上一白鸥，见人懒飞起；为有求鱼心，不是恋江水。”从天空到陆地，到处都是*机腾腾，鱼的一生历尽艰辛。做鱼，明白了真谛，和人一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为什么不说“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乎？”要知道，鱼类始终是弱势的族群，鳞片的盔甲，只是一个幌子，根本无法拒绝刀子的屠戮。而关于死亡的记忆，对于鱼类来说，像四散破碎的波纹一样，不可能完整，只遗留零散的片断。所以鱼类并不时时清醒，今天侥幸漏网，明天依然上钩。垂钓者至今乐此不疲，上钩者络绎不绝。人类千古的餐桌上，烧红的铁锅里，那张椭圆形的大嘴，仍在绝望地呼吸，可是无声无息。
鱼和人类的斗争，从太古时代太阳升起的那个早晨就开始了。在安徒生的童话中，步向陆地的海的女儿，每走一步，脚底都像刀扎一样疼痛。她长发披肩，眼波灵动，楚楚可人，浑身闪烁着神秘与美丽的光芒。为了爱，她放弃了最动人的声音，忍受着钻心的疼痛，最后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中化作泡沫，用生命宣告了爱的执着与无悔。在阿拉伯人的寓言里，老头儿打到一条金鱼，不要任何报酬，将她放回了大海，但老太婆却破口大骂，硬逼着老头儿去向金鱼要一只新木盆，在愿望满足后，她还是不满足，向小金鱼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要求，直到要当海上的女霸王，那尾善良的金鱼终于无法忍耐人类的漫天要价，悲愤地离去。蔚蓝的大海变得阴沉昏暗，最后海上起了昏暗的风暴，怒涛汹涌澎湃，不住的奔腾，喧嚷，怒吼。这些故事，都隐含着鱼与人类千百年来的恩恩怨怨吧！
我始终觉得鱼的性情是温顺的，比陆地上的猛禽野兽要宽厚得多。鱼，因为没有勇气走向陆地，就只能在水里生儿育女。河淡海咸，无尽波涛，都是一辈子的事情，可跃出水面一瞬，我们仍能解读鱼对陆地的渴望，对天空的渴望。关于鱼类，我们有无数个喜爱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有许多妩媚的鱼类，可以把身姿游得像柳叶一样飘动，如花朵一样曼妙无比，更因为鱼是人类的先祖。我们应怀着感激的心情去揣测，背叛了鱼群的那一支迁徙者，义无返顾爬上陆地的最初岁月，海洋深处的亲族们，以为这是一种上天的惩罚，却不知绝地逢生的人类长出了四肢，就此而星球崛起。否则，我们至今仍在用腮呼吸，用尾走路，和恋人约会时，眼睛一眨也不会眨，没有美目盼兮，也不会热血沸腾。
人与鱼其实有许多相类的地方。有些人活着，就像那些从不抱怨的鱼，似乎连睡觉的时候，也警觉地圆睁着眼睛，明明并不强大，却伸展着尖利的鱼鳍，不需要爱情，也从不哭泣。也有些人，甘心把日子活得扁扁的，像一尾干死的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不见得是情意，两条快干死的鱼，不得不用双方的口水滋润，这不是爱情，只是求生的本能，暂时的无奈慰藉，只要走出人生的低谷，寻觅到一片动荡广阔的水域，有力气游走的那条鱼，可能立刻就会舍弃，它在涸辙中苟安的同伴。
有时夜里睡着了，我会沉酣得那么深，像一条在阳光的金色雨里沐浴的白色小鱼，浮游在梦里那些支蔓纠缠的荇藻间不愿醒来。有时每天一早出门上课，看这个醒过来的城市，车流穿梭，行人匆匆，我会想像人类社会也是一片广大无边、变化无穷的海洋，形形色色的人类机构组织、社区家庭，就像一片片绚烂各异的珊瑚礁，或大或小的隙缝里栖息着可能完全不同的海洋生命体。什么人都有，有懒散不思进取的，有勇猛精进打天下的，有称病不上班的，还有避世隐居、餐风饮露的……海洋博大无私地包容一切，万物并作，各得其所。
有人告诉我，鱼的记忆只有7秒，7秒之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一切又都变成新的。所以，鱼儿永远不会感到无聊，它们悠悠地游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在浮生暂借的每一天。——我宁愿是条鱼，7秒一过就什么都忘记，曾经遇到的人，曾经做过的事，都可以烟消云散。可我不是鱼，无法忘记我爱的人，无法忘记牵挂的苦，无法忘记相思的痛……
如果我是一条小小的鱼，在深深的大海中，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生命浪花，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在某些寂静的夜晚，凭着对孤独的真切体会，凭着矢志不改的一腔深情，我可以和天宇倾泻的银耀月光汇而为一。此时，海鸥翩飞，鱼龙潜跃，水中荡起美丽的波纹。感情使个体生命绚丽，心中的月光亦是无穷无尽的，此时，生命不再虚幻，小小的鱼和月光一起在飞，用期待紧紧地拥抱这轮月亮。此时，不再有对虚无的恐惧，有的只是此在的欢愉，巨大的幸福像潮水一样涌来，温暖了冰凉的鱼鳞。宇宙不再冷寂，片片温情如花一般，在这月夜里无声地绽放、摇曳与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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