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行方
第一次听到渔家号子是在十年前。那是个初秋，我们去烟台长岛采风，同行者六七人，老茂年纪最长，和海岛的渊源也最深，他曾在岛上工作三年多，对那里的情况非常熟悉。离岛二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故地重游。
轮渡还没靠岸，远远地看见有人在码头上招手，大声喊老茂。一下船，老茂就被两个人抱住了，一阵寒暄。那时候，岛上的“渔家乐”刚兴起，我们一行人没住宾馆，特意住进一个小渔村，吃住都在渔家。老茂说，这样好，找一找当年的感觉。
“渔家乐”的海草房经过改造装修，舒适而雅致。进岛的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一盏明亮的白炽灯照亮满满一桌子海岛特产：新晒的金钩海米，刚下船的紫海胆、栉孔扇贝，鲜美的清蒸红加吉鱼，大葱蘸海兔酱，加了地瓜叶的海鲜面，比巴掌还大的鲅鱼饺子……都是当地特色美食，食材新鲜，做法也正宗。自然少不了白酒，主人给每个人倒了一海碗——冬春季海上寒气重，渔民为了御寒，下海时必备白酒，久而久之，喝酒就成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和待客之道。
酒过三巡，突然进来几个人，是非遗传承人，要给我们表演渔家号子。这是主人特意安排的。那时候，长岛渔号刚刚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沉寂几十年后，成为海岛旅游的表演项目。老茂的表情立马亮了，原来表演者多是他的旧相识。先是一声沉稳悠长的“嗨——吆——”，似唱似吼，从一个人的胸腔里冲出来，飘向看不见的海天交接处；而后，其他几个人跟着呼应，喊出低沉有力的“嗨吆，嗨吆”，身体和双臂随之有规律地摆动。老茂说，这是“竖桅号”。唱词极为简单，勉强能听清这么几句：“顿顿桨，装大舱，装舱起吆，嘿吆吼，嘿吆吼……”声音低沉、粗犷、苍凉，极具穿透力。渔家小院成了一叶舟，漂浮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彼时，没有风，没有浪，没有帆，没有船，没有橹，但我们听到了海潮涌动的声音、船橹击水的声音、风帆被拉起的声音、渔网被拖动的声音、急促呼吸的声音、肌肉绷紧的声音、骨头铮铮作响的声音……至于老茂，肯定还听到了风蚀岁月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几段渔号听完，老茂面前的一海碗白酒也见了底，他激动地说：“带劲！还是那个味儿！还是那股劲儿！”
长岛渔号起源于三百多年前，是渔民在劳作过程中创造的，起着统一行动、协调动作、振奋精神、抒发情绪等作用。海上劳作较为复杂，每个环节都有相应的号子，根据作业形式的不同，分为“竖桅号”“摇橹号”“掌篷号”“上网号”“溜网号”“发财号”“拉船号”等十几种。一人领唱，众人应和。其中，领唱的叫“号子头”，是船上最具号召力和凝聚力的人，他嗓音洪亮、高亢，不但引领着整个号子的高低缓急，而且指挥着船上的作业和整条渔船的航向。
每种号子的唱词都很简单，唱来唱去只有那么几句，然而随着情境和心情的变化，每一句拖音长短不一，听起来韵味也各不相同。比如“摇橹号”，当海面风力过小时，需要众人摇动大橹，此时的号子轻松和缓，而当风暴来临，或者发现鱼群时，号子就变得紧张急促起来，如果满载渔获归航，号子的节奏又会变得欢快。
最能表达喜悦心情的是“赶鱼号”：“赶鱼郎，黑又光，帮助我们找渔场，赶鱼郎，四面窜，当央撒网鱼满舱……”“赶鱼郎”即鲸群，它们的捕食方式是将鱼群赶往一处，然后集中捕食。这是难得的捕捞良机，渔民一旦遇上，就会满载而归。
老茂说，渔号一般人唱不了，得有海岛人的大嗓门。过去，渔民早上出海，晚上能不能回来谁也不知道，严酷的生存环境养成了他们豁达开朗的性格，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话也是大嗓门。这样的大嗓门，也是特殊的自然条件赋予的——人们在空旷的大海上作业，彼此间喊话交流，声音要冲破风浪的干扰和阻隔，就得高声呼喊。久而久之，形成了胶东话的特点：嗓门大，嗓音粗粝，语调波浪般起伏，每一句都拖着长长的尾音。
渔号体现了渔民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岛上居民，生来即面对大海，在惊涛骇浪里出没，渔号是他们的语言，也是他们闯海图存的“生命进行曲”。大风船时代，渔号在海上作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一艘大风船需要十几个人共同操作，海上风浪变幻莫测，喊号子可以将分散的力量凝聚到一起。据《长岛县志》记载，上世纪30年代，有一条叫“大改翘”的天津渔船停泊在烟台港，第二天准备出海时，因刚下过雨，渔船的篷绠湿涩沉重，十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篷帆拉起来。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号子头带着四五个长岛渔民跳上船，喊了一段“掌篷号”，不到一袋烟的工夫，篷帆便升了起来。这个被海岛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形象地诠释了渔号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上世纪50年代起，机动船开始用于海上作业，70年代广泛普及，彻底取代了大风船，渔家号子也随之退出历史舞台。
在出岛的轮渡上，望着渐渐隐去的海岛，老茂讲起自己当年在岛上的经历。那时的老茂，刚刚经历了事业和感情的双重挫折，海岛上的三年，让他变得豁达、乐观，走出了人生的低谷。
“渔号不仅是生产号子，也喊出了海岛人的精气神。”老茂说，“每次一听到渔号，心境就像大海一样，沉静而坦荡。”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28日 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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