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之十九 表哥
表哥是我二姑的孩子,1925年生人。
我这个表哥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妈妈就病故了,他爸爸就是我二姑夫去火车站偷东西,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没有人管他,我奶奶就是表哥的姥姥收留了他,1940年十六岁的时候被日本人抓劳工,抓到东北抚顺煤矿,一去多年没有音信,当年的抚顺煤矿经常发生矿难死人无数,后来说的有多少个万人坑什么的,都以为人不在了。
1955年,八沟街的县政府接到一封从新疆发来的信,是一名新疆建设兵团的人写来的,要寻亲,找他三舅,(就是我的爸爸) 这信就是表哥来的。八沟街一共就这么点儿人,我爸的行业就那么有数的几个人,一找就找到。原来表哥在抚顺煤矿干到日本投降以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了解放军的一员,随着战争的进展,表哥历经大大小小的多次九死一生的战斗,于1949年末进军新疆,1954年,整个部队改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表哥见生活安定下来,就给老家的县政府写了一封寻亲的信,这样才联系上。
表哥联系上家人以后,年年的,一年三节都给我家寄钱,每次都是二十元钱,一直没有间断过,当年的二十元钱可顶楞了,能管不少事呢。后来在1970年我三姐安排工作上班了,我妈就给表哥去信,说你三表妹上班了,不用寄钱了,从那以后,表哥才不寄钱的。表哥说是我爸把他养大的,我爸和我们说,其实那个时候是我二大爷就是表哥叫二舅的顶门过日子,都是我二大爷挣钱养家糊口,就因为表哥在十二岁的时候,和表弟打架,二舅搧了表哥俩嘴巴子,搧了表弟一个嘴巴子,表哥就一直记恨,从来不说二舅的好,就和三舅来往,表哥是个特别倔的人,认准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
表哥已经三十岁出头了,想成家但是新疆那地方女人太少了,当年兵团还从山东湖南等地招了不少女青年,可是狼多肉少,不解嘎渣,(嘎渣,土话,不解事儿的意思)表哥就准备在老家儿说个媳妇带回新疆。经过我妈的不懈努力,终于给介绍成了一个。这女人当年就哥俩过活,靠炸大果子为生,(大果子,北方一种油炸食品,一尺左右直径,圆形,面饼中间用刀拉三四条刀口,形制和炉箅子一样,类似油条,没有油条蓬松喧腾)这女人岁数不小了,所以我妈去了没有费多大的劲,一说就成了。1957年表哥夏天回来结婚,婚房就在我家的灰厦子平房。
当年表哥回来,汽车得跑五六天,火车还得坐四天五宿,回来一趟的艰难可想而知。邮信得贴一角钱的邮票,而且邮票下面得贴一个印有“航空”字样的灰色小纸条,一封信七八天就能收到,如果贴八分钱的邮票,北京分拣就走了陆路,信就半个月以后见了。表哥每次来信,字体都不相同,就是每次写信都是求不同的人写的。
表哥结婚那天,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一个是因为事情多,一个是我一个弟弟才两岁,大人就光顾的管他了,就把我冷落在一旁,除了吃饭,没有人顾及我了。晚上都去闹洞房,我就在我家炕上趴着趴着睡着了,睡觉的时候做梦,手指头无限的膨胀,脑袋也无限的膨胀放大,嗡嗡的,世界的一切都无限的膨胀,醒也醒不了,就吓得大哭。听得哭声,三姐跑过来,摇醒我,我睁眼一看,我家那个一星管二的电灯拽到外间屋去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星管二的墙窟窿上的玻璃透过一些灯光,对面屋小灰厦子里人声鼎沸哄哄乱嚷。
表哥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小面袋子葡萄干,现在估摸着大概有十多斤,当年我们那地方轻易的见不到葡萄*,小孩子一人给一小把儿,剩下的我妈就放躺柜里了,小孩子谁要也不给,把我馋的啊。白天人客不断,(客,qie,且音,土语)一拨走了一拨又来,在我妈她们送客人出去的功夫,我顺着靠着躺柜的一把椅子上了柜,(那口柜是两节柜,靠着椅子的那节柜放衣服,另一节柜放粮食,葡萄干就放在粮食柜子里)掀开柜盖,跳进柜里,抓起葡萄干就大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害怕,怕大人回来,吃了一阵赶紧的爬上来,盖上柜盖,坐到炕上没事人一样,这时我妈她们还没有回来,必是和串门儿的客人说的热火朝天忘了回家了。那些葡萄干再也没有给我们吃,不知让我妈给体腾哪去了。
我妈后来和人说,说我表嫂,结婚前就见她短发总是遮住耳朵,结婚以后才发现,是表嫂的一个耳垂儿是豁唇儿。(豁唇儿这词是借用,就是耳垂上有一个豁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表哥在家呆了一个来月就带着媳妇回了新疆,表嫂安排在兵站的招待所,表嫂老实厚道,勤劳肯干,年年的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表哥他们走了以后,我妈就不断的写信,问怀孩子了没有,结果就是没有,几年都没有*,把我爸我妈急的,又是打听偏方又是淘澄药,在我们这买了中草药邮去,一次就是十几包,装到一个小面袋子里,缝上口儿,上面用钢笔写上邮寄地址收包裹人姓名邮寄人地址等等,每次都是我跟着大人去邮局,邮寄了好几回。当年的邮局在现在邮政局的后大门那里,一溜厢房,就一个营业厅的门,门窗都是刷的绿漆,门口一个圆筒子信筒。
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一年表哥来信,说表嫂*了,把我爸我妈高兴的啥是的,就去信嘱咐:可得注意这个,可得注意那个。后来说:不行就回家坐月子,新疆的医疗条件怎么也不如咱们这,咱们这亲人多,有个照应。不知怎么回事,表哥他们决定在新疆生孩子,结果因为是高龄产妇,难产,表哥多次央求医生做剖腹产,医生就是不同意,后来看,也许是医生不会剖腹产或是技术不到家,胆小不敢做剖腹产,就一直拖延,结果一尸两命,大人孩子都没有保住。噩耗传出,招待所的同事们都哭了,表嫂特别的联和人儿,和同事们关系都处的很好。
表哥气坏了,就坚持告医院和医生,我妈说:不要告了,反正人死不能复生。表哥不干,到了把那个草菅人命的医生告进了监狱,判了四年有期徒刑。
表哥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过了几年,经人介绍,和一位女人结婚了,那个女人是山东烟台文登的,不知怎么落到新疆,结婚的时候,女人带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据说是抱养的。后来在1974年表哥表嫂带着小姑娘回来,小姑娘已经六七岁了,头上梳了七八根小辫子,我看那小姑娘额头挺宽,眼窝儿挺深,不像是汉族人。这小姑娘竟然知道“红灯停绿灯行”,那个时候,不要说八沟街这山沟子,就是承德市也没有红绿灯,民谣云:(承德市)一条马路一座楼,一个警察一个猴儿。(动物园的动物忒少,偌大的承德市区就一个交警站街) 表哥和表嫂在家二十多天,天天的吵,原因就不说了。
1974年的时候我已经上山下乡四年了,厌烦了乡下那缺油少菜、干干巴巴的日子,就想和表哥走,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当“盲流儿”,兵团虽然也是种地,但是机械化程度高,而且是开工资。表哥说,带你去没问题,可是你一个人去太吃亏,要是你结婚了,有老婆和几个孩子,去新疆才好。我上哪有老婆和几个孩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儿。当年新疆地广人稀,去了能劳动的人都热烈欢迎。(现在新疆也是地广人稀,不过比那个时候人多多了)后来有一个新疆的负责人说:“盲流儿”对新疆的建设贡献很大云云。
表嫂说:表哥太认真了,他是管理员,一次出去买羊,遇到沙尘暴,趴到沙窝子半天多,差点儿被沙子埋了,捡了一条命,当然羊全跑了,表哥把买羊的钱全自己赔了,别人都说表哥傻。表哥就是没文化,大字不识,不然就他那资历,早就升官儿了。表哥当了多少年的管理员,钱、帐从来没有差过。
我参加工作后,想买手表,在我们这我根本就弄不到手表票儿,就给表哥去信,求表哥给买手表,上海牌儿、东凤牌儿的都可以,当年就这两种国产手表牌子亮。我去信和表哥说,买得到我就寄钱去,结果表哥马上就买了一块儿“东凤”牌儿手表邮回来,表哥先买了手表。这块儿手表特殊,是磨光儿的,越戴越亮,千百块儿手表都不见得有一块儿磨光儿的。我在1979年结婚的时候,去信告诉表哥,我结婚了,表哥马上寄回来二十元钱。
2003年闹“非典”,我给表哥打电话,表嫂接的,表哥我俩说了一阵子,表哥聋的厉害。以后几年,我接长不短的打电话给表哥,电话永远是通的,就是没有人接。听说表哥表嫂抱养的那个小姑娘已经在乌鲁木齐市的一家电台工作,查114,告诉的电话号码也能打通,就是没有人接。我又去了一信,如石沉大海。哎……,没有血缘关系怎么也差着一层,血浓于水这话不是白来的。
今年清明节去老家儿上坟,公交站遇到表哥的一位叔伯弟弟,他告诉我,表哥已经去世三年了。可怜表哥,一辈子出生入死,一辈子认真耿直,没有一个后人,魂落异乡埋骨他处,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