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允 作品
直到后来考据的时候才有人发现,那桩事体发生在他们历法里所谓的升天节。她消失了好几个月,再次在洋葱堆旁边出现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人们各自从遥远的地方纷至沓来,想从婴儿细小的面孔上辨认出自己的踪迹。围观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多,仿佛太阳光线聚焦一样,在她脸上点起了红色的火。人们像高墙一样拢住她,随着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的手在阴影之下开始颤抖了。来到厨房里的人们大噪起来,跺着脚伸着颈在招引婴儿,一时间她给他们冲撞在地上,她俯伏在底下躲闪过许多双手和脚,一面推挤一面双手遮拦,终于从人堆里脱了身,她摸摸身上脸上,基本还完全,只是衣领上沾着血,鞋子不在脚上。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怀里的孩子不见了,而四周各双眼睛都静静的,到处都没有婴儿的哭声。人们如同分海般给她让出道路,好让她继续回到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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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光着脚,继续回到板凳上。洋葱的味道使她的眼睛流下泪水,但她没有停下她的手,仿佛每一刀之下的切割都是她的一声叹息,每一片葱皮都是她所精心删除的一段记忆。她持续地耐心地剥着,甚至不需要低头去看它们,她熟悉它们如同她熟悉她自己的每一根掌纹。洋葱皮啪一声啪一声地落下来,像是羽毛一样在她周身飞舞,烛台的光明穿过它们,使它们看起来如同萤火虫所组成的流瀑。在明焰所形构的滚烫涡流中她挥动着手臂,好像有火焰在上面燃烧流窜一样来回挥舞,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脊背上生出双翅,浑身似火,在穹顶之下在圣坛之前疯狂燃烧。她一面朝着空中挥舞一面朝着头顶的天上看,那张脸孔越来越大了,甚至开始摇摇晃晃地旋转起来,等那张脸大到看不清五官、大到足以将她完全席卷的时候,在地面上的人们看到她把裙摆抛向空中,整个人啪一声完全消失了,只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道火羽的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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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洋葱头餐厅改建成股票交易所的时候了,九二年股灾来临之前的那个夏天市场异常活跃,以前饭馆里挂餐单的地方,挂满了红黄蓝色的股票纸,万国旗帜一样招展。有轨电车铁笼子里边下来一层层,全都是夜里排队等认购纸的人,股票认购纸两面烫金,四周碧色花纹漩涡一样将股字席卷——那时候还没有红涨绿跌,没有颜色的忌讳。那时候也没有k线图,涨跌要看大屏幕上的数字。多少人心沉到数字里,把钱夯进那些企业名字里去,结果家产都浮萍一样漂在水上,慢慢给鱼虾都吃光了。老股民管这种人叫葱头,就是傻瓜,每日十个八个都剥不够的,一汪汪地往鬼门关里闯——那个时候还没有颜色的忌讳,葱头大概是绿油油的韭菜的前身。暑热同大跌相伴着一道来的时候,葱头底下全是葱头,他们亏了钱不甘心,要闹事。家底输光的人身上有勇力,穷神将胆气热情都借给他,他化成满腔蛮劲,挥拳砸向交易告示板。更多人受鼓舞,拐杖担架望远镜都举起来助力发威,仿佛屏幕摧毁了,现实也能跟着崩裂一样。穹顶上模糊的神的面孔正对着底下,脸上没有表情,却被液晶屏的碎片返照出太阳光,仿佛当年的讲道台烛火重燃、当年的彩色玻璃窗花还在一样。她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仍然光着脚,埋首俯伏在残迹跟前,仿佛在精心寻觅什么东西。最终她把电子碎片一块块收在裙摆里,有老人说好像看见苏联电影里雪地里采摘红莓的小女孩,也有人说当年去过莫斯科郊外,极寒之下哪里有红莓,瞎讲八讲,也有人说西伯利亚有,果实在秋天成熟,能一直留到雪落雪化。就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她把裙摆抛向空中,整个人啪一声完全消失了,只留下告示板完好留在地上。少有人记得那里从前曾经立着圣像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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