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印象，就是想法子呆玩。那时的玩，也没有留下多少具体的记忆，但厨房里水汪汪、清冷冷的水缸，印象深刻，记忆铭心。

厨房里的水缸，乡村生活的一道风景，功能很简单，就是储水。现在，大多数孩子不知道水缸为何物，那时候没有自来水，河港纵横的家乡，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傍水人家的厨房里，都有一口用于贮水的水缸，或大或小。

记得我家的厨房挨着正屋的东边，草屋顶面的檐口*几行大瓦，笆门低矮，南边土墼墙上开了个小窗洞，光影弱弱，狭小潮湿。大水缸连体般的紧靠着锅灶台，这一冷一热、性格迥异的两个家伙，彼此相守，对峙又相融，为敌又为亲，真是很有宿缘。

玩累了，口渴了，我总是猴急地推门冲进厨房，揭开水缸盖，舀起一瓢水就猛喝；二弟甚至直接把头探进缸里吸水，小牛一样的豪饮。灌饱了，擦抹着口边的水珠，那感觉啊，真像那悠游自然的风一样，惬意。

我不知道水缸从何而来，印象中粗陶做的，上宽下窄，土里土气，虽说上了釉，但青褐色的外表有些毛糙，黑不溜秋的像庙里的大肚皮将军。盖着一个圆圆的大木盖，一小半埋在泥中，很大很深，霸气地蹲在那里。缸口弯处还用几股钢丝紧箍着，缸沿儿一圈磨得闪着亮儿，内里却是很光滑，盛满了水，蓝晶晶的，镜子一样。

人们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其实，乡村百姓每天为生活而奔波的还有一件大事：水。我们是喝着水长大的。

天刚蒙蒙亮，河边码头上就沸腾开了，沉淀了一夜的河水，真是个清纯。各家都抢着用水桶来挑，嘀气的人家还用小船到河中心运水，抬水、拎水、挑水，各显神通，将厨房水缸装满。奶奶把大块的明矾放在砧板上用菜刀背敲碎一点，再撒入水缸里，清凉的河水倒进缸里的，一桶水下去，矾粒四周扩散……数小时后，污物杂质沉淀下去，缸水就渐渐清澈、洁净了，可供烧菜煮饭之用。

日久天长，水缸里的水垢积累多了，只要一荡水，就会漾起棉絮一般的丝状浮渣，缸底部的“水脚子”青苔似的悠悠地黏附在缸底，可以用掏空的竹杆子做支“水吸子”来吸出。清缸时，我们可喜欢听空水缸里的“音响”：弯腰入缸，耳边便会嗡嗡作响；在里面喊话唱歌，声音混合分外的响亮，高、中、低音波全有，回转音共鸣，不亚于现代的“卡拉ＯＫ”立体声功放。

隆冬时节的水缸，是我们的最爱。尽管爷爷早就用稻草把水缸围扎起来，也降低了水位，水缸里还是结了一层亮晃晃、白薄薄的冰片，缸边还有美丽的冰花儿。拿木棒敲开上面的冰层，“咯喇咯喇”的响，很是清脆。用瓢舀出来，在嘴里慢慢地放入一块薄冰，轻轻地吮着，感觉就像是在吃“棒冰”，纯天然的，冻牙却爽心。

水缸里还出故事呢，带来不少的乐趣。一家人在院落里乘凉，妈妈常常从水缸里拿出一个脸盆，变戏法似的分出几瓣西瓜、香瓜，虽说棉花行里偷栽的瓜不大，但在水缸里“冰镇”过了，清甜、凉爽，有滋味，很消暑。

父亲呷口大麦茶，当然是用水缸里的水烧开泡的，有板有眼地唱起京剧《沙家浜》选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母亲笑盈盈地说：“沙巴喉咙癞宝声，先到水缸里舀瓢水润润嗓子吧！”

叔叔卖着关子，让我们猜谜语，说：大肚熊将军，整天不作声，独住灶神屋，靠它享清福……

“水缸！”“厨房里的水缸！”全家人都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开心。

奶奶凝神地望着水缸边上高高堆放的胡萝卜，抚摸着我们瘦黄的脸蛋，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腾腾讲起故事。

从前，有个勤劳而英俊的小伙子，靠给地主种田为生，孤苦伶仃。一天，他在田沟里捡到一只特别特别大的田螺，色彩鲜艳，摸上去很光滑，心里很惊奇，也很高兴，把它带回家，放在水缸里养着。

咦，怪了！他干活后回家，却见到铁锅里有香喷喷的米饭，桌子上有美味可口的鱼肉蔬菜，茶壶里有烧开的热水。是什么人学雷锋的呢？第二天鸡叫头遍，他扛着锄头，佯装像以往一样下地劳动，天一亮他就匆忙赶回家……他悄悄地翻过篱笆墙，蹑手蹑脚地贴近门缝往里一看：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从水缸里慢慢地走出，身上的衣裳却没有一点儿潮湿。这姑娘移步到了灶前，就开始烧火做菜煮饭。小伙子连忙飞快地跑进门，姑娘想回到水缸中，却被挡住了去路。他走到水缸边，捡起大田螺的空壳子。年轻姑娘没有办法，只好告诉了他，她是田螺姑娘。小伙子非常喜欢田螺姑娘，漂亮的田螺姑娘也喜欢勤劳英俊的小伙子，后来他们就结了婚，过着幸福的日子。

“我也要去沟里捡田螺！”“捡大田螺！”我们争吵着说。

一大家人都笑得人仰马翻。但那时我们是非常相信的：乐于助人，懂得感恩，好人真的会有好报。

水缸连着八方，连着江湖。其实，那时厨房里堆放着许多柴草，放水缸，还可以用来防火，隔壁的瞎奶奶烧饭“走水”了，靠的就是咫尺之处缸里的及时水，才没酿成大祸。

再回老屋，已不见厨房，更不见水缸。水汪汪、清冷冷的水缸，装的是水，盛的是亲，更是满满的泼不去的情，乡情、乡恋、乡愁。

（选自《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