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道至简
——读王方晨短篇小说《凤栖梧》
姚育明
《凤栖梧》，王方晨又一篇关于老街巷的小说，纯粹而又奇妙。
小说人物苗凤三、鹿邑夫关系甚好。他们拜在同一个师父门下，却各有各的功夫，苗凤三是“易口诀”，鹿邑夫是“邑夫神气”。在功夫上，他们都有各自的坚持，一个藏一个露。他们也各有自己的生计，苗凤三在老实街废弃的土地祠里做馍，鹿邑夫则在后佛楼街制衣，两人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出了名气。
随着时代变迁，苗凤三的制馍生意越做越旺，而鹿邑夫的手工服装制作却处于逐渐式微的状况。苗凤三心疼鹿邑夫，却无法开口劝导。名士芈老先生给苗凤三送了一块“凤栖梧”的匾额，引起众人赞叹。苗凤三生怕刺激师弟，想好了说辞，但鹿邑夫每次来馍馍房都不朝匾额看，苗凤三也只好不提此事。他们虽然平静友好往来，可两人间似有暗流在悄悄地涌动，让人期待着一场武功决赛。
恰巧青皮小丰前来馍馍房拜师，苗凤三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功夫，小丰反复拜师不成，找民间高手来挑衅苗凤三，苗凤三依然不为所动。鹿邑夫却仗义出手，暗底里用自己的功夫教训了他们一顿。苗凤三得知后没有任何表示，像以前一样和鹿邑夫喝酒猜拳闲话，走时奉送上馍馍，鹿邑夫也终于抬头正视了 “凤栖梧”匾额。
之后，苗凤三再去看望鹿邑夫却常常扑空，鹿邑夫已成了高深莫测的民间武师。苗凤三只看见裁缝铺那个“功”字招牌，偶尔听到鹿邑夫以一当十的豪举。苗凤三不怕扑空，依然像过去那样，经常一口气徒步一二十里去看望师弟。直到有一天迷路，靠在一棵梧桐树上瞑目而睡，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
一说功夫总离不开搏击性。武侠小说中的各路宗师，谁不是靠着功夫在江湖上立名？张三丰、周伯通、扫地僧、令狐冲、萧峰等，哪个没有自己标志性的独门功夫？就是《凤栖梧》中的鹿邑夫也会在深夜“飞奔至幽暗的旷野上，闪展腾挪，神气盈天，上接星辰。”虽然他“套路多，法子笨，却欢腾。踢腿、翻跟斗，眼到手到，黑眼珠‘叭叭叭’往周边抛豆子……”
苗凤三从头到尾都是个和颜悦色、脾气超好的做馍师傅，而鹿邑夫却声称自己功夫不如师兄，所谓“邑夫七七盈天着，不及凤三易口诀。”连名士芈老先生也亲书匾额“凤栖梧”赠送给苗凤三。显然，这位馍馍师傅不简单，人们有理由认定并期盼他露一手深藏若虚的功夫。
王方晨虽赞美中国功夫，旨意却不在此。他细说的还是苗凤三的随缘度日。手工做馍时，他一心一意搋面。用上机器做馍后，他连搋面都省了。机器多快啊，再去迷什么手工馍馍？从过去一斤一个大馍馍做到现在一斤五个甚至一斤九个的“馍丸子”，他跟着时代走。
要说这对师兄是江湖中人，偏偏划拳喝酒只论俗务；要说武者有对决之心，他们却明里暗里护着对方；要说他们感动甚至推动了老实街，最终依然只能成为回忆，各过各的日子。人们切望的一场兄弟较量，归根还是吃穿的日常。
庆幸我没有把它当武侠小说而执着于悬疑部分。小说能做到兼顾与融合也是一种功夫。它的开头是形而上的，感慨人生如飘渺大梦，一转折落到了大白馍馍的具像上，如同定了个梦余说梦的调子，全文就带了一种多角度、多空白的追忆和寻觅之感。
小说中的人物性情迥异，风格鲜明，但要塑像的话，材质一定不是钢铁，而是一种高科技的不溢的液体，在不同的触碰甚至敲打下，它们会因波动而产生变形，新思绪往往是刹那恍惚的结果。
比如主角苗凤三，武者不武，做馍身上又不沾一星半点面粉。被功夫所拘的鹿邑夫却有些脱离实际，但反过来一想，在真实生活中，难道鹿邑夫不是一个真正的勇者吗？他承认自己出手是输，他看到差距，却不认为是窠臼，因此并不由此转向苗凤三模式，反而放开手，越发地强化自己，这也是生性使然吧。更可贵的是他在追求更高功夫的过程中，功名心正在渐趋淡薄。慈悲情怀能感动众心，金刚怒目也为世间所需，社会安定也需要鹿邑夫们。而苗凤三的高洁与甚深定力，他的智慧、忍辱、随顺，不顾个人得失而顾全他人尊严，虽不及挂上十字架、以身饲虎的境界，也属大隐隐于市的高人。他的厚德载物、讼兴不争的举止，已接近传说中的人物。一旦像了传说，超逸的感觉就出来了。
苗凤三应是我们向往并愿意追随的理想主义者。只有读完全篇，才明白馍馍房的前生“福德神祠”涵义深远。它其实是个根基，是老实街传统文化所推崇的，即便过着民间日子，也有庙堂般庄严的格调。
再回味苗凤三的干净，更是个象征意义，他只是顶着一个馍馍师傅的名头，在人生舞台来演这样一个角色，他的本性是一尘不染的，也因此，在结尾才有凤栖梧的名符其实的形象诠释。
谈这篇小说绕不过苗凤三的易口诀，这是一笔浓墨重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易经，卦象、卦名、卦义等等，但看苗凤三行止，又不复杂，甚至简单到极致。他毕竟显示过功夫，可能当时就没多想，如果没喝酒，估计也不会去做这个事，又不是跳到河里救人，就是上个屋顶帮人取下风筝而已。
我们很可能被这个虚晃一枪的“易口诀”迷惑了，忽略了他在平常处的更高功夫，比如小丰软硬兼施地上门拜师，苗凤三诚恳地问他，“你要蹦那么高，做什么呢？” 这是类似于参禅的话头，可惜小丰并未于一言之下豁然开悟。
苗凤三又随意扔了一只馍馍给他，小丰还是没能接住。
我们可以说小丰光有横劲，没有灵敏度，也可以说，小丰其实是可怜的，连无言的训诲也无法领受。而那个来叫阵的高卫国同样不知道苗凤三的功夫在什么地方。当他手持长枪舞到得意处时，竟然发生了一个意外，长枪突然卡在了墙上。
“……看他的样子，我们认为这是他的失误。” 以为失误，就说明不是失误，似有人拨了力。是什么力量挡了他呢？从文字氛围上我只能理解成一种强大的静气，这股静气干扰了这个粗鄙野蛮汉。而苗凤三呢，匾额被打落了，没什么了不起，拾起，挂上，也很随意，完全是个没事人的样子。
苗凤三还有一种识人、化人的功夫，比如看透了鹿邑夫还不够圆融，但并不说破，反检讨自己过于用心。他并不寂寞，却为解师弟寂寞经常去会对方。他感受到芈老先生异样的眼光，反省自己没有夸奖对方而造成的不妥，决定立即补过。
除了主要人物，其他人物描写也有分寸，比如芈老先生，他给苗凤三送匾之后只有寥寥无几，内心动作却足。“但凡有夸字的，都会很快传到芈老先生耳朵里。”“黄家大院一向深居简出的芈老先生，有时也会坐到大门口去了。他的眼睛不由得一次次乜向馍馍房。”当听到有人来挑战苗凤三，老先生则这样反应“他马上想到了那个光头，‘哦’一声。本不指望一个粗人会夸他的字。”就这些文字已经精准地构勒出他的微妙心理了，他送匾额不仅仅是出于赏识苗凤三，也是对自己大字的一种自肯。他并非孤芳自赏，同样在乎他人对自己书法的态度，就是年近百岁，同样放不下这点虚荣。
还有苗凤三和鹿邑夫的师傅，这个隐形人物应该对弟子有足够的影响，关于他的文字比芈老先生更少，几近标签。
“当年江湖上飘扬着他们师傅的传说，‘周身坚硬如铁，长于跳荡。’又‘身不满五尺，赧然如无能者，及试其技，则灵巧若猿。’”除了这段文字，还有几处三言两语的涉及，但颇有嚼头。
“可是那一年，桃花坞的师傅犯案丢了命。他们想法子跟师傅见上了最后一面。”回来之后鹿邑夫沉默了，并做了裁缝。这是一个留白处。是师傅叮嘱他们不要显露功夫，以免招祸上身吗？在鹿邑夫教训了那帮小流氓后，他说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没听师傅的话。”“我还没全忘。” 可以反证或者推测师傅最后对他们的叮嘱，也为始终未出场的人物加了一笔。
另有一群角色也有意思，那就是“我们”，这是王方晨的又一个特色，他的小说中总有“我们”参与其中。王方晨指挥“我们”像忘情的观众不时跳到舞台上参与演出，“我们”运用各种语态，外指性和内指性互补，起到预告、补充或催化（甚或朝相反方向发展）的作用。它不同于评书的“话说”，只起一个开始听书的提振作用，“我们”具有你不请我我也自来，并作主搅乱事理的亲近感。比如“我们”对小丰拜师的态度，从最初对小丰的不屑和对苗凤三的担忧，到对苗凤三的意见以至对小丰的期盼，最后又复归为对小丰的不屑和对苗凤三的赞扬，一波三折，精彩绝伦：
“看他们往来，我们会想，幸好小丰死了心。若苗凤三有功夫，也不会收他这路人。好东西，不是人人都配得上的。”
“（小丰）能放下身架学跑学跳，也是一种上进。”
“（小丰）他要把苗凤三这么对他当成侮辱，那才像他以前的作派。”
“小丰品行有亏，但若被他们收了，再弯巴的树也给捋直了，岂不对社会有益？”
“人活一世，不是要能威风一些的么？特别是男儿，不是要能建立起伟业，以豪强的义气和精粹的技艺，赢得响亮的名声么？一辈子弄馍馍，可屈煞了英雄豪杰。”
“苗凤三有大本事，不露而已。拒绝小丰是对他的必要考验，接下来，就看小丰能不能争气了。他若狗改不了吃屎，神仙也帮不了他。”
“小丰来拜过两次，相信还会来拜第三次。终有一天，无比的执着和诚心，会让苗凤三打开自己那个隐藏的神秘世界。”
“我们又觉得痛快了一些，因已确信苗凤三对小丰的拒绝正合我意，但我们都低估了一个不良之徒的可恶，也从没想到，这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杂碎。”
看，比起小丰来，“我们”同样多折腾，多变化，焦虑、浮燥、动荡的氛围进一步衬托了苗凤三的以不变对万变的安定与豁达。
但有一个细节却让“我们”闪闪发光了。那就是代小丰上门的挑衅者越来越激烈，“我们有些捺不住。出手啊，凤三！人都这么激了。要真不行，就往后站站。万一那人闪失，伤着就不好了。”“苗凤三，不要你使指尖将长枪弹出去，你就叫声‘好’！你叫声‘好’，我们也跟着叫，想必不会惹着那人。”因为苗凤三始终没有表示，就发生了“我们不管苗凤三的反应，给了那人一片彩声。”
这声为对立面的喝彩，竟是为了怕伤害到苗凤三，“我们”的性德就像闪电一样短暂而又华美，太感人了。
由于“我们”的存在，我们看到的不再仅仅是视线范围内的场面，而是更为真实的感情世界。
《凤栖梧》的小说语言也令我喜欢，常常物界打通或混用，或具象、抽象互转，比喻普通却出奇效，口语化却富诗意。
总之，这是一篇精湛耐嚼的上乘之作，它用既庄严又天真的趣味传达了一个理念：人生大道至简，吃饭、穿衣。值此举国怀念袁隆平老人之际，王方晨这篇小说的面世，仿佛是对民以食为天的又一次强调。而“易口诀”“邑夫神气”“美人照镜”“打出火”之类功夫只是一种附属。
如何兼顾？如何调剂身心？苗凤三或许是个楷模，当心无所系，也便身轻如燕。
姚育明（1952--），女，江苏溧水人，《上海文学》杂志原资深编辑。上海市作家协会2010年度推出的15位签约作家之一。著有长篇小说《最后一声》及散文集《手托一只空碗》《最后一声》《另一种睡》《猫眼》《香樟花落了一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