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端

约二十年前，某著名歌星到大同煤矿集团煤峪口矿演出，为加强互动，特向当地接待人员请教本地人相互打招呼的常用语。这位小年青，不知是平时就口无遮拦，还是专门使坏，教给了歌星一句大同本地最常用的骂人词语。歌星不明就里，还傻乎乎现蒸现卖：“煤峪口矿的ge pou们，你们好。”一言既出，全场惊愕万分，继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暴怒者当场发飙。若不是众人拦阻，歌星难免遭遇一通胖揍。

“ge pou”，在大同及晋北地区极为流行，都知道是脏话，类似于流氓、无赖、地痞等，但确切读法、写法一直没有定论。“ge”，读入声，作词头，无意义，一般写作“圪”，圪绕、圪弯、圪蹙等，大同人开口就是一箩筐，外地人听了一脸蒙圈，大同人听着却格外亲切。“pou”，部分大同人还读成“pao”(一声)，广灵、灵丘人就读“pou”(一声)，别有韵味。

怎么写，有人觉得是“一抔粪土”的“抔”，但这“抔”只是表示“用两手捧”的普通量词，并无褒贬，说通过简省委婉表“坏蛋”太过牵强。有市井文人，牵肠剐肚，说这两字应写做“哥抛”，意思是私生子。女的被男子搞*了，始乱终弃，生下的孩子就是“哥抛”。这话哄外地人可以，大同人一听就知不对，意义对不上，“哥”，就读一声，而在“ge pou”中，“ge”是入声。再说，表哥哥弟弟的“哥”，大同话说成“gang”(三声)。有人继续探究，觉得“ge pou”这两字，意义恶毒，比私生子更进一步，指与自己母亲乱伦的坏蛋。考诸实际，“gepou”的意义比这宽泛得多，流氓、地痞、坏蛋、无赖、阿飞都跟它靠边，又不完全一样，因此确切含义，竟一直是个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偶翻《说文解字》，在女部找到一字，困扰大同人数千年的问题竟然迎刃而解。

“娝”，不肖也，从女否声。这字几乎不与其他字组词，在各种文献中难觅踪影，从东汉到现在，就孤零零地躺在字典的角落里，任多少人的目光从它身上匆匆划过，像扫了一眼干枯的木乃伊，从来没有人还觉得它还活着，在看似文化荒漠的塞北大同，世世代代口耳相传。

“gepou”，“圪”是词头，无意义，放到一边。“娝”，不肖也。现在常用语有“不肖子孙”。肖，从肉（“肖”字下半部分的“月”字）小声，骨肉相似也。段玉裁说“此人骨肉与彼人骨肉状貌略同也”。生物学观点，就是基因遗传，父本子本相同DNA链的复制粘贴。大白话就是这孩子跟他爹长的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但“不肖子孙”的关注重点并不在外部容貌的像不像（“肖”与“像”“似”“嗣”“效”意思接近），更强调品行道德的评判。

家风、族风、乡风，好风气的确立，养成，须集团领导及成员不断精进，时时磨砺，负重前行，勇毅笃行，咬定目标，久久为功，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后代子孙要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也时刻不能懈怠。但见贤思齐，总有许多主客观条件限制。后入愚钝，是为“不才”，现在说是没有才华，过去就是“不材”。人家的孩子是栋梁之材，你就是个疏散的杨木，材地不行，长着长着，就歪七扭八，别说打家具盖房了，收拢收拢一堆废材，烧火了事。不材，就没法成器。高级的可说“君子不器”，让你不拘泥于一事一隅，具有多方面的才干，成为通才大家。普通人家，就孩子那块料，适合做成啥器物就不错了。

除了这些因人而异，共同的社会道德思想价值判断则必须坚守。要想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后代子孙没在正道上修炼，走上了旁门左道，邪到一边去了，为非作歹，让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使父母蒙羞，家族遭难，乡里乡亲都耻与你为伍，这就是“不肖子孙”，用大同话说，就是“圪娝”。

有人说，你这是孤证不立，那我们就在语源学上找根据。章太炎《新方言 •释言第二》引东汉扬雄《方言》说“陂、傜，衺也”（“衺”，现在写作“邪”）。《广雅》：“佊，邪也。”《孟子•公孙丑》有“险诐之言”。章太炎说“陂、颇、佊、诐本一语也。今人呼邪人为佊子，俗误书痞”。他另外推广，《说文》：娝，不肖也。匹才切。痞子即娝子。亦通。

陂、颇、佊、诐读音接近，都有邪僻的意思，同源词无疑。娝、痞，也都是从“否”得音。再加上现在读轻唇音的阿飞、飞仔、飞女的“飞”及宋元时期《宋江三十六人赞》形容花和尚鲁智深的“飞飞儿”（纨绔无赖、市井无赖）及表示坏人的“匪”，为非作歹的“非”，它们就是“不好”的集中营。它们意义宽泛，所指在精确与模糊之间。构词上，或加词尾“子”，如佊子、痞子。或加词头，如阿飞、圪娝。核心音、义，基本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