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申卫住在林场南端具有民族特色的小阁楼里,棕褐色的部分框架稍有衰微的木结构凸显出它的上百年历史。一个小小的不太明亮的房间里仅有一张三尺宽的竹床,由几根小竹竿撑起一顶灰蒙蒙的帐子。掀开有几个破洞的帐子,嗨——床上的被子、枕头宛如在酱缸里拖出来一般有着湿漉漉的凝重。“山上湿气太重,没办法呀!”高申卫笑道。
范之云还没注意到靠床头一张破旧的书桌上摆满了连环画。
“嗯,今天特意来看看你的写作。”范之云发现桌上一本打开的记事本。早就听说高申卫要写小说,却一直怀疑他的文字功底,于是说归说了,毕竟没有往那记事本上专注地看上一眼。高申卫坐在床边默默地折叠着已被范之云看出纰漏的布满污渍的被子。“今晚就跟纯安去睡吧,我这里实在太脏了。”
“没事,难道我还嫌你脏吗。”范之云敷衍着说道,其实也只是做个姿态而已。
叠好被子以后,高申卫提起自己正在撰写的小说。“这不是一本记载农村知青生活的流水账,”高申卫说,“你是班长,应该更多地体会到农民和知青生活的艰辛。我只开了一个头,打算写二十多章,七百多页——这是我的写作提纲。”
“怎么就编好了章节和页码?”范之云翻了几页,语法上疙疙瘩瘩谬误频出,修辞上也有不少问题。再说情节的进展过于生硬平凡,毫无跌宕起伏之悬念,写作技巧么……正这样想着,高申卫笑着说道:“这是初稿,我计划用十年时间写完。曹雪芹的《红楼梦》写了四十年。嘿嘿,我这人的短处除了性格的软弱,就是笔头功夫不错,你别小看我了。”
范之云笑笑,“你还是买几本帮助写作的工具书和参考书看看,比如《新华字典》、《成语小词典》,最近出了一本《语文基础知识》会对你有帮助。”
“我这里一本都没有,这没有关系。我们中国出了一个高尔基,一个高玉宝,我高申卫难道不能成为第三个高作家吗。”他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椅上说道,“范之云,你也坐下,我们慢慢聊吧。成语词典买了不会用,还不是等于零。”
“上面都有解释,有实例,再说你现在迫切需要加强语文基础知识的训练。”
“我要全部背下来吗?”
“哦,我也想背,可是没那毅力。”范之云瞥一眼记事本,“我看你并非能成功——我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写作需要对生活的积累和理解,而不是原原本本地记流水账,更重要的是悟性,这还不是一般层次上的概括与提炼;要博学广闻,涉猎很多的知识领域。”
“我先写一下,以后再找人为我修改加工吧。”
“谁会为你擦屁股?这种修改对于他人来说还不如另起炉灶。我看出你这人了——”范之云失望之下也觉得在奇特心理支撑下的高申卫苦苦努力犹如小小蜗牛爬行的痕迹,他有理想但好像又漫无目的。
范之云又翻开高申卫的另一本黑皮硬封面的笔记本,高申卫戴了一副黑边方框近视眼镜,凑到范之云身边说:“这是我写给姐夫的几封信……”
高申卫对他姐夫有另一种说法。
今年春天他和晓琪为入团的事有了瓜葛,因互相嫉妒导致分裂,此后大队的几个女孩获得鲜活的政治生命,这两人却被阻挡在红色大门之外。高申卫拿着父母来自上海的家信给大队长看,并且几次登上陈*的家门,用他那罕见的粗哑嗓门说:“我入团的事到底怎么讲!怎么还不批下来?那几个女孩子倒一个个入了团,是不是谁在里面搞了鬼?”
“小高,你自来到农村,我们都很了解你,贫下中农更了解你。你有进步,比如你刚到柘山,将富农家的矮闼门(大门外的两扇半截门)拆下来当柴烧……”
“我们柘山那里的山上砍不到柴,假如有巷里这种大山我绝对不会去拆门。”高申卫丝毫没感觉到自己有任何过错。
“是吧,群众议论你今后可能会拆房子当柴禾烧,说得没错吧。”
“不过……”高申卫打断陈*的话,激奋地说,“我有缺点这我知道,但是我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每天晚上坚持学习,还写了好几本学习心得呢!”
“你是一个好后生,但是入团为了什么?……你不急,听我讲完。我们大队有几个优秀青年入团,因为他们符合条件。你的条件在哪里?我们知道任何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但是你的嘴巴有时会犯错,是吗?你们队里的群众反映……”
高申卫极其不耐烦地告辞。没有任何结果,这一辈子就此完蛋!那天晚上他写了一封信给姐夫,将自己的遭遇以及大队、生产队干部的态度分析后写道,是他们阻碍了我的健康成长,他们完全看不到一个革命文学青年的进步。他让姐夫将这封信转交给上海市的领导。天晓得姐夫竟然将信转给了公社。这封信落在陈*手上的时候,高申卫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命运彻底被他人掌控。“陈*这次的态度好多了”,高申卫坦率地告诉范之云,“我实话对他说,别说你陈*,就是公社孙*也没我姐夫的职务高。陈*没生气,他让我继续争取,好好努力,给贫下中农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