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求椿萱茂堂前

陈 昊

大塬上的庆阳人家总会在房前屋后种植几丛黄花菜。或在椿树下，或在地头田畔，多则成行，少则数株。每到春来，几株芽苗探出蓬松的黄土，一丛丛青葱郁勃，映着门楼子上鲜艳的春联墨迹，恰又逢朵朵杏花飘散，点点柳芽轻拂，春雨润泽之后的黄土泛着馨香，一派高原春色，让人忍不住大吸几口山岚野风。

开春后黄花菜长势极快，夏至未到，已经状如兰草般茂密旺盛了。黄花菜的附近通常会遇到几蓬马兰，细叶深碧，柔韧挺拔，是端午扎粽子的好绳索。倘若不善于农事，一般人很难区分黄花菜和马兰，说不定将它们称之为韭菜。六月过后，黄花菜的最中心会长出一根细细的杆来，顶着金黄嫩绿的针状骨朵，直到某天惊艳地打开来。或许在某个阳光晴好的早晨，一个赤脚穿着千层底布鞋的教书先生咯吱一声打开木门，为这迎面而来的朵朵金光而窃喜不已，却又看似若无其事。仿佛一场美丽的邂逅只管藏在心间，不问前程归处。黄花菜个儿高，身板窈窕韵致，自然开得大气，如同一个绰约秀丽的高原女子，亭亭玉立。乡间的人们并不知道城中花市上有种走俏的花儿叫“香水百合”，价格不菲。然而一朵绽开的黄花菜不输给这世界上任何一株奇花异草。它的芬芳含蓄而平和，花朵大气而低调，一枝独秀，翘首田间，见不到半点矫揉造作的富贵病和书生气，一派农家本色却又无低俗土气和卑微黯淡之感。在我看来，黄花菜有点类似于一个在乡间隐居的耕读之家的主妇，出自书香门第，深谙礼教，知大义，晓规程，秀雅大气，独当一面。古籍《宋氏种植书》中说：“萱有三种，单瓣可食；千瓣者食之*人；惟色如蜜者，香清叶嫩，可充高斋清供，又可作蔬食，不可不多种也。”“可充高斋清供，又可作蔬食”，作为《诗经》故乡的庆阳人将精神与物质追求竟处理得如此妥帖完美。

黄花菜之所以叫黄花菜，是因为它“开金黄花，味甘无毒”，在明代一本叫作《救荒本草》的书中如是记载。“色如蜜者，香清叶嫩”，相较而言，萱草的颜色偏向更深的橘黄、橘红色。黄花菜也被叫作“忘忧草”“金针菜”“健脑菜”“柠檬萱草”“安神菜”，与蘑菇、木耳并称为“素食三珍”。一朵朵黄花趁着新鲜摘下来，清洗、蒸熟后晒干就是黄花菜成品。通常，晾晒在麦草里的黄花菜会沾染了麦香，晾晒在草地上的则有几分野草清香。无论煮汤、烩菜、炒肉，加几根黄花菜，锅里的色彩和形状就灵动了起来。

在庆阳大塬上，红白事情上离不开饸饹面，而饸饹面一见高下的地方却恰好在于臊子汤。臊子汤里有肉丁、辣椒面、豆腐、蛋花、黄花菜。似乎黄花菜是可有可无的，然而在真正懂饸饹面的人那里，咂一口，倘若汤里没有黄花菜，眉头一皱，会有少了点什么的感觉。这种微妙的似有似无恰好才是重要。药书上说，黄花菜有解毒除烦、清利湿热、抗衰养颜等功效，对心烦不眠、记忆力减退、脑动脉阻塞等症状有特殊疗效。古今中外，忘忧是世人梦寐以求的夙愿，饮酒、炼丹、访仙者无不如此。神奇的是，黄花菜就有这样的功能。陇南舟曲县地震博物馆有一口大铁锅，2008年舟曲大地震引发泥石流灾害的时候，来自庆阳的医务志愿者用这口大锅煮黄花菜汤，分发给饱受创伤的灾民，据说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国难当头，天灾突临之际，黄花菜如同一个扶正祛邪的医者；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之际，黄花菜只是退守家园的乡间素人。

采食鲜花的传统自古就有。在2000余年的丰富实践中，黄花菜以其味美与营养得以流芳百代。民间传说黄花菜起源于宫廷，这种高贵的出身，使得黄花菜更像一位隐遁民间的王公贵族。这和夏朝时期率领部族踏上庆阳大塬的周部族首领不窋居然如此相似。我不知道他离开王宫的时候究竟带着怎样的技术和种子，但他心中一定有着一片开满了灿烂花朵，盛产粮食的乐土。千年以后，我总是为大塬上的每一株黄花菜的生长而心存感激，把每一个虔诚于耕种的人奉为神明。

庆阳是甘肃黄花菜的主产区，年产量大约接近2000万公斤。我印象中出名最早的是镇原人研发推广的农产品系列。早在80年代商品经济并不发达的时代，镇原人在土产方面便有了品牌意识和积极的营销观念。庆阳有句调侃的方言说：“三个镇原鬼，鬼不过一个宁县鬼。”大意是说三个精明的镇原人也比不过一个精明宁县人。宁县这地方历史上风云人物辈出，狄仁杰“狄公”曾经主政，义渠古国的“孙俪”太后也曾演绎了一段天马行空的历史。史书上这样记载：“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北地”就是庆阳，义渠据考证就在宁县一带。然而，镇原人对农产品的推广还是领先一步。黄花菜、甘草杏、白瓜子是庆阳人进省城、上北京、走亲戚、访朋友的体面土特产。早年经营土特产店铺的庆阳人也早早地发家致富了。黄花菜是庆阳出口创汇的“拳头”农产品，甚至抵达香港、日本、东南亚、欧美等庆阳人觉得有些天方夜谭的地方。这高原上的金针搭飞机、坐火车，漂洋过海，在遥远的大都市里有了新的命运。南方人喜爱煲汤，投入几棵黄花菜，增加了视觉和味觉的丰富度，增香耐嚼，口感更佳，至此高原和大海相通，南方和北方相连，一朵小小的黄花菜，构筑了味觉的超级网络。

在庆阳市的天禾市场以及城郊的许多小区门口会遇到卖黄花菜的乡间阿姨大婶。她们衣着朴素，一脸慈祥和善，通常提一只老旧的笼筐，里面装满自家晾晒的黄花菜干，换几个零用钱。笼攀油亮，底子上缝着上一辈人穿过的一块大花棉袄布，红花绿叶，满眼亲切。感觉是上一辈的老人家亲手捧出了黄花菜。这种黄花菜大可放心，没有复杂的熏硫、染色之类安全隐患。20元就可以买一大包。每次买黄花菜我都有着阵阵的心酸。这年头，20元钱能做什么呢？但是这钱宝贵，是用美丽的花儿换来的钱，干净、金黄、馨香。

幼年时，我一整个夏天都会钻在老外祖父修建的土城堡下捉“花秀子”“装死鬼”、跳蚂蚱，从未意识门外的椿树和黄花菜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庆阳人意味着什么。每到午饭时间，祖母或者妗子会摘几朵黄花菜，用几滴清油呛成“炒汤”，下饭时，白馒头、红辣椒、黄花菜，蓝碗沿，真是说不出的漂亮。后来读书，遇见“椿萱并茂”几个字的时候，已是他乡中年人。恰好于此时，突然读懂了庆阳。庆阳这块大塬，土壤丰厚，农耕意识深沉，人们在四季的轮回中更加注重对天道、人伦的顺从和认可，三纲五常观念深入人心。从周朝时期开始形成的农耕经济始终理性而稳健，这样的经济基础上形成的庆阳文化，一如这座地球上黄土层最厚的大塬，朴实无华，却平稳厚重。敬畏天地、孝敬父母、和睦乡里早已写入庆阳人的生命信条。可惜我谋生他乡，空对高原。

春天的时候，我从“拼多多”网站上购买了10棵庆阳的黄花菜根，那些带着泥土的根脉从乡间搭乘小三轮，然后是公交，继而转乘火车来到我客居的城市，我将它们小心翼翼种植在花盆里，宛若伺候故乡的神明。又写了几行俚句：

“堂前椿萱茂，黄花自故乡。其间有真味，世上几人尝？”

刊发于《甘肃农业》2022年第8期 总第542期

名家简介：陈昊，诗人、作家，从事文学创作20余年，先后公开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篇（首）。著有文学作品集《朝西》、科普文学《凤凰山传奇》《拒绝者的身影》（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