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王玉玊

作为网络文学中的顶尖作者，猫腻是会讲故事，也会写情怀的。猫腻的小说《庆余年》以秩序井然的多线叙事讲述大开大合的故事，一笔勾勒出阔大而又丰富的庙堂与江湖，范闲、陈萍萍等一众人物生动丰满、各具风骨，行文至高潮处，每每荡气回肠、动人心魄，而贯穿于故事始终的对于“人应该怎样活着”这一问题的思考，更将启蒙理想融汇于字里行间，厚重大气中体现出对于人间与人生的文学关怀。

《庆余年》剧照

《庆余年》主人公范闲一生所求不过“好好活着”四字，但“好好活着”不仅仅是衣食无忧、性命无虞，还要坦荡快活、问心无愧，要有尊严与自由，不被利用胁迫、无需委曲求全——这才是人的活法。这个要求，在分三六九等、贫富贵贱的庆国却异常艰难。范闲不愿屈服，便只能不断抗争，为枉死者讨公道，为在世者求一份站着活下去的权利。

2019年11月，《庆余年》同名网剧播出，一跃而成当年口碑与收视最好的剧作之一。可以说，网剧《庆余年》的出现打破了男频网文影视化持续失利的困局，为这一类型改编提供了一个典范性的优秀样本。《庆余年》改编的成功，除一群优秀演员的精心演绎外，更离不开编剧王倦的出色改编。

王倦与猫腻在精神理念上的相通性保障了剧版《庆余年》以最吻合影视媒介特质的方式呈现了原作的精神内核。庄墨韩死前最后一次见范闲的那场戏，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受到世人尊重的文坛大家对自己的一生做了一个总结：

“我这一生啊，著书无数，写了这么多的文章，可是我最得意的，是这一段人生……我活得很快活，我不委屈自己，也不欺骗自己，范大人，我希望你也能如此，要活得快活，快快活活。”

张若昀在《庆余年》中饰演范闲

话虽出自庄墨韩之口，道出的却是范闲的理想人生，也是剧版《庆余年》与原著小说一脉相承的人文关怀。

在叙事技巧层面，剧版《庆余年》采用了王倦擅长的正剧加多重反转加喜剧元素的创作风格，以快节奏和高信息密度的情节穿插诙谐幽默的喜剧段落，高度匹配当代观众的观剧喜好，让每一个情节都能精准击中观众的喜怒悲欢，情感充沛而有节制，情感表现张弛有度。剧本还以获得更好的视觉呈现为目标对原作素材进行剪裁与改写，由此造就了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场景。譬如滕梓荆之死便是原作没有而在剧中引起大量讨论的情节。人人都劝范闲：死的不过是个护卫，何必如此冒险、舍命复仇？那种对生命的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漠视令范闲愤怒，也让他意识到了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独善其身终究不过一种妄想。又如范闲殿前背诗的段落，虽是原著情节，却以影视方式再现，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范闲且饮且吟，词句裹挟着一整个文明的磅礴诗意倾泻而下。而听者感受到的，不仅有诗中之意，还有言外之心。范闲对于自己记忆中的文明有着无限的骄傲与怀念，与他身在此时此地不被理解的孤独落寞混杂在一起，虽无一句台词直抒胸臆，但那份情绪却能穿透屏幕，直达人心。

在人物塑造方面，剧版《庆余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意志与灵魂，也有自己的“高光时刻”。惊鸿一瞥的叶轻眉，将“人本生而平等”的愿景刻在鉴查院门口的石碑上，也刻在了许多人的心上；林婉儿将心里最深的恐惧与孤独托付给范闲时，让观众看到了爱情最美好的模样；反派如朱格、沈重，固然不择手段、行事狠辣，却也有着对国家的满腔忠诚；配角如郭宝坤雇佣的一众*手，平时是只关心粮食和蔬菜的憨直村民，见到敌国士兵的瞬间便成了不惧生死的勇毅战士；郭宝坤虽纨绔，却也纯孝；言冰云虽固执，却也温柔；长公主虽阴毒，但疯狂中又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刚强……人物固然有好有坏，却总有一点光辉让人念念不忘。恰恰是因为每一个人物设置都得到了精心安排、没有被当作推动情节发展的简单工具，才让范闲的关怀与珍视有了说服力，叶轻眉“愿每一个庆国人都能做自己的王”的誓愿才有了直观动人的力量。

《庆余年》编剧王倦

在主题呈现方面，剧版《庆余年》增加了一条在原著中并不明显的主旨线——对于非理性、教条化民族主义情绪的反思。王启年曾对范闲说：“现如今，为庆国生死不顾之人越来越多。这种忠诚，使得他们眼里糅不得一点错漏，使得他们的手段越来越狠辣。就是院长，也不敢说这忠诚不对。”范闲出使北齐时，言冰云更是把“一切为了大庆”喊成了一个悲壮的笑话——他随时准备着为庆国牺牲自己或别人，却忘了所谓庆国不该是抽象概念、地理版图或历史文化，更不是帝王私产，也不是血脉传承，而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组成的联合体。当以大义为名的倾轧与牺牲变得名正言顺，当所谓的“忠诚”变成了一种不可讨论与动摇的严苛教条，侍卫滕梓荆之死自然便能用一句“大局为重”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而那些在庆帝以天下和人心为棋局中牺牲掉的“棋子们”也就失去了愤怒和不甘的权力。如果对庆国的忠诚却让庆国人不得快活、被迫牺牲，那这样的忠诚意义何在？这一主题虽然并不纯然来自原作，但却也回应着叶轻眉“人本生而平等”的理想，回应着范闲“好好活着”的愿望，扣合并丰富了故事的思想内涵，可以说这是剧版《庆余年》改编中的一大亮点。

在《庆余年》这样一部以架空历史为背景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却是真实可亲的人物、感同身受的情绪、充满代入感的故事，以及对于人性与人生的思考。在网文IP改编遇冷、影视行业普遍不景气的2019年，能有这样的作品出现，可称幸事。（王玉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