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风景》

郭雅婷

夏日的薄暮时分，我坐在饭堂一楼，欣赏红红的夕阳攀上玻璃窗，泼上路人或笑容璀璨或苦大仇深的脸庞。手机在下一秒震动，电话那端有温柔女声询问我的行踪。是了，那是我的舍友们的声音，仿佛巢中的鸟担心外出的雏儿，遂托夕阳打听它是否已踏上归途。这些姑娘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颦一笑让秋天的杏林都失色无比，这美里，颜值占一半，另一半归属于她们的内心风景。

“沉迷”于游戏的Rekimn，一旦跨上她的山地车，便能潇洒得穿过人流与车流，英勇得像油画上十八世纪的骑士。在某个温度骤降的夜晚，我突然想吃一份炒酸奶，想得我心都要碎了，但又苦于冷气胁迫，束手无策。这时，她自告奋勇得提出陪我一起吃，是"肚子要疼一起疼"的那种义气，还在饱餐一顿后同我义愤填膺得吐槽，控诉巧克力炒酸奶没有巧克力味道。

写到这里时，Helen正站在门外打电话。她本可以舒舒服服得坐在位子上，一边喝奶茶一边同她的同学畅聊，但大概是怕打扰我们各自的活动，便自愿起身接受冷风拥抱。几个星期前，我们一起去做志愿者发放问卷，被访的商家要么直接拒绝，要么懒得搭理我们，更有甚者说出“这样的问卷调查你们自己填一下不就好了”的话。几次碰壁后，我灰心了，想着干脆破罐子破摔算了，但Helen却主动拿过我手里的问卷，健步走入一家零售超市。我不知道她说了多少好话，如何放低姿态，只为了那位收营员能配合我们的调查。如果秋天该有个美丽的形象，我想应该是她的模样。

一提到Katherine，我便想到她的热情开朗。第一次见面时，她便准确指认我的名字，并大方得同我及我的父母问好，仿佛是上辈子的熟人，今生是相认，而不是初见。像果子背向阳光的一侧总是青涩般，她有时也有说不出口的落寞与孤单。每逢这时，她总是赖在我身上，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起风了，想要一个拥抱。我轻轻得拍拍她的头，也不说话，鸡汤太浓稠，喝下去伤胃，但沉默让人冷静，达到心灵的共鸣。我知道她会有下一次微笑，我努力得抱抱她，希望赋予她真心上扬的嘴角。能够跟Sandy很快熟络起来，要归功于军训。如果不是太阳毒辣，我手脚发麻，捂着沉重的脑袋靠到她身上，她帮我喊报告，扶着我一步步走去医疗点，我们也不会建立如此深厚的“革命友谊”。当我的手不听话得抖动时，她接过塑料杯替我泡了杯电解质溶液，当我眼前突然冒无数颗星星时，她抓着我的手腕，一遍遍得对我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像一场大战接近尾声，我突然负伤，她将我扶上马背，策马奔腾，“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涉过黄河，奔赴营地，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对我说：“我在这儿，我在这这儿。”我们的寝室长，Belle，平时话不多，但却对这个寝室怀揣着一腔的真心。开学打扫寝室时，她主动认领了厕所的打扫任务，是她头上冠了什么头衔，就要做与之相对应的事的那种责任感。我们都不忍了，纷纷转变嫌弃的态度，一个个提出要搭把手，坚决不让她一人面对一屋的秽物。

她用她的宽容与认真，把打扫任务中最容易产生寝室纠纷的一项解决得天衣无缝。

星野道夫在《在漫长的旅途中》这样写道：

你背单词时，阿拉斯加的鳕鱼正跃出水面；

你算数学时，太平洋彼岸的海鸥振翅掠过城市上空；你晚自习时，极圈上的夜空散漫了五彩斑斓；

但是少年你别急，在你为自己未来踏踏实实地努力时，那些你感觉从来不会看到的景色，那些你觉得终身不会遇到的人，正一步步向你走来。

是在哪一节一手撑着头一手写下习题答案的自习课呢？我的目光与树叶缱绻后虔诚得望向没有星星的夜空，祈求神灵拉我出苦海，去见善良的人，领动人的景呢？或许那时，纺织命运之线的三女神正喝下午茶，听到我的祷告，遂决定赐我四年的喜乐。

于是命运的丝线奔向温州，与另五条线汇聚于一点；于是我，我们，背着行囊，穿山越海而来，风尘仆仆，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却想说：我回来了。

明明是从未来过的地方，明明是从未见过的人儿。她们隶属的城市，于我，全然不知。浸润我的风土，于她们，亦是陌生风景。住在寝室里，却仿佛回到上辈子金戈铁马的生涯。渴了，她们为我汲清冽的泉水，饿了，她们陪我啖带血的猪肉。彼时我们都是男儿身，剑眉星目，唱豪歌慰思乡之心情，斩千敌护国家之平安。今生今世，虽是姑娘家，眉间依然能找到当初的那丝坚毅，不管将来啃食中文为粮，还是仪仗外语为生，巾帼壮志不输男儿。我多么庆幸，我们不是在机场拿着登机牌萍水相逢后飞往两个不同大洲的旅人，不是在刀光剑影的商场，虚与委蛇得进行钱权交易的商人，不是两鬓斑白，灵魂快要从皮囊中褪出的老人，而是在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大战后被指定要共同生活的人。我们年纪相当，阅历相似，因而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不至于另灵魂遥遥相望，无法靠近。我们有时也起小小的争端，但说开之后，相视一笑，下回依然能同唱饮歌。我们被不同的人情风土孕育，即使被移植到同一片土壤，仍开不同的花，或许是粉色风信子，或许是蓝色桔梗，或许是火红绣球。开花时节，殷勤得想给对方寄一段芬芳。收信人的难过与高兴都失去意义，温柔的花香里，蕴藏绚烂的风景，美得动人心魄。于是我们又可以拾起书本，用饱满的嗓音念诵商籁体：

在你里面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同样，从你暮年的窗你将眺见——纵皱纹满脸——你这黄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