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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第一集到大结局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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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与子共穴相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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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跟了她没行出几步,已到床前。那小鬟揭开罗帐,钻进帐去,拉着张无忌的手却没放开。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小鬟虽然既丑且稚,总是女子,怎可和她同睡一床?何况此刻追敌要紧,当下缩手一挣。那小鬟低声道:“通道在床里!”他听了这五个字,精神为之一振,再也顾不得甚么男女之嫌,但觉那小鬟揭开锦被,横卧在床,便也躺在她身旁。不知那小鬟扳动了何处机括,突然间床板一侧,两人便摔了下去。这一摔直跌下数丈,幸好地上铺着极厚的软草,丝毫不觉疼痛,只听得头顶轻轻一响,床板已然回复原状。他心下暗赞:“这机关布置得妙极!谁料得到秘道的入口处,竟会是在小姐香闺的牙床之中。”拉着小鬟的手,向前急奔。跑出数丈,听到那小鬟足上铁链曳地之声,猛然想起:“这姑娘是个跛子,足上又有铁链,怎地跑得如此迅速?”便即停步。那小鬟猜中了他的心意,笑道: “我的跛脚是假装的,骗骗老爷和小姐。”张无忌心道:“怪不得我妈妈说天下女子都爱骗人。今日连不悔妹妹也来暗算我一下。”此时忙于追敌,这念头在心中一转,随即撇开,在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数十丈,便到了尽头,那圆真却始终不见。

那个鬟道:“这甬道我只到过这里,相信前面尚有通路,可是我找不到开门的机括。” 张无忌伸手四下摸索,前面是凹凹凸凸的石壁,没一处缝隙,在凹凸外用力推击,纹丝不动。那小鬟叹道:“我已试了几十次,始终没能找到机括,真是古怪之极。我曾带了火把进来细细察看,也没发见半点可疑之处,但那和尚却又逃到了哪里?”

张无忌提了一口气,运劲双臂,在石壁上左边用力一推,毫无动静,再向右边推,只觉石壁微微一晃。他心下大喜,再吸两口真气,使劲推时,石壁缓缓退后,却是一堵极厚、极巨、极重、极实的大石门。原来光明顶这秘道构筑精巧,有些地方使用隐秘的机括,这座大石门却全无机括,若非天生神力或负上乘武功,万万推移不动,像那小鬟一般虽能进入秘道,但武功不到,仍只能半途而废。张无忌这时九阳神功已成,这一推之力何等巨大,自能推开了。待石壁移后三尺,他拍出一掌,以防圆真躲在石后偷袭,随即闪身而入。过了石壁,前面又是长长的甬道,两人向前走去,只觉甬道一路向前倾斜,越行越低,约莫走了五十来丈,忽然前面分了几道岔路。张无忌逐一试步,岔路竟有七条之多,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左前方有人轻咳一声,虽然立即抑止,但静夜中听来,已是十分清晰。

张无忌低声道:“走这边!”抢步往最左一条岔道奔去。这条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是崎岖不平,他鼓勇向前,听得身后铁链曳地声响个不绝,便回头道:“敌人在前,情势凶险,你还是慢慢来罢。”那小鬟道:“有难同当,怕甚么?”

张无忌心道:“你也来骗我么?”顺着甬道不住左转,走着螺旋形向下,甬道越来越窄,到后来仅容一人,便似一口深井。突然之间,蓦觉得头顶一股烈风压将下来,当下反手一把抱住那小鬟腰间,急纵而下,左足刚着地,立即向前扑出,至于前面一步外是万丈深渊,还是坚硬石壁,怎有余暇去想?幸好前面空荡荡地颇有容身之处。只听得呯的一声巨响,泥沙细石,落得满头满脸。张无忌定了定神,只听那小鬟道:“好险,那贼秃躲在旁边,推大石来砸咱们。”张无忌已从斜坡回身走去,右手高举过顶,只走了几步,手掌便已碰到头顶粗糙的石面。只听得圆真的声音隐隐从石后传来:“贼小子,今日葬了你在这里,有个女孩儿相伴,算你运气。贼小子力气再大,瞧你推得开这大石么?一块不够,再加上一块。”只听得铁器撬石之声,接着呼的一声巨响,又有一块巨石给他撬了下来。压在第一块巨石之上。那甬道仅容一人可以转身,张无忌伸手摸去,巨石虽不能将甬道口严密封死,但最多也只能伸得出一只手去,身子万万不能钻出。他吸口真气,双手挺着巨石一摇,石旁许多泥沙扑面而下,巨石却是半动不动,看来两块数千斤的巨石叠在一起,当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只怕也拉曳不开。他虽练成九阳神功,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这等小丘般两块巨石,如何挪动得它半尺一寸?只听圆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想是他重伤之后,使力撬动这两块巨石,也累得筋疲力尽,只听他喘了几口气,问道:“小子……你……叫……叫甚么…… 名……”说到这个“名”字,却又无力再说了。

张无忌心里想:“这时他便回心转意,突然大发慈悲,要救我二人出去,也是绝不能够。不必跟他多费唇舌,且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于是回身而下,顺着甬道向前走去。那小鬟道:“我身边有火折,只是没蜡烛火把,生怕一点便完。”张无忌道:“且不忙点火。”顺着甬道只走了数十步,便已到了尽头。两人四下里摸索。张无忌摸到一只木桶,喜道:“有了!”手起一掌,将木桶劈散,只觉桶中散出许多粉末,也不知是石灰还是面粉,他捡起一片木材,道:“你点火把!”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绒,打燃了火,凑过去点那木片,突然间火光耀眼,木片立时猛烈烧将起来,两人吓了一大跳,鼻中闻到一股硝磺的臭气。那小鬟道:“是火药!”把木片高高举起,瞧那桶中粉末时,果然都是黑色的火药。她低声笑道:“要是适才火星溅了开来,火药爆炸,只怕连外边那个恶和尚也炸死了。”只见张无忌呆呆望了自己,脸上充满了惊讶之色,神色极是古怪,便微微一笑,道: “你怎么啦?”张无忌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你这样美?”那小鬟抿嘴一笑,说道: “我吓得傻了,忘了装假脸?”说着挺直了身子。原来她既非驼背,更不是跛脚,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虽然容貌绝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张无忌道:“为甚么要装那副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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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鬟笑道:“小姐十分恨我,但见到我丑怪的模样,心中就高兴了。倘若我不装怪样,她早就*了我啦。”张无忌道:“她为甚么要*你?”那小鬟道:“她总疑心我要害死她和老爷。”张无忌摇摇头,道:“真是多疑!适才你长剑在手,她却已动弹不得,你并没害她。自今而后,她再也不会疑心你了。”那小鬟道:“我带了你到这里,小姐只有更加疑心。咱们也不知能不能逃得出去,她疑不疑心,也不必理会了。”她一面说,一面高举木条,察看周遭情景。只见处身之地似是一间石室,堆满了弓箭兵器,大都铁锈斑斑,显是明教昔人以备在地道内用以抵御外敌。再察看四周墙壁,却无半道缝隙,看来此处是这条岔道的尽头,圆真所以故意咳嗽,乃是故意引两人走入死路。

那小鬟道:“公子爷,我叫小昭。我听小姐叫你‘无忌哥哥’,你大名是叫作‘无忌’ 吗?”张无忌道:“不错,我姓张……”突然间心念一动,俯身拾起一枝长矛,拿着手中掂了一掂,觉得甚是沉重,似有四十来斤,说道:“这许多火药或能救咱们脱险,说不定便能将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她拍手时腕上铁链相击,铮铮作声。张无忌道:“这铁链碍手碍脚,把它弄断了罢。”

小昭惊道:“不,不!老爷要大大生气的。”张无忌道:“你说是我弄断的,我才不怕他生气呢。”说着双手握住铁链两端,用劲一崩。那铁链不过筷子粗细,他这一崩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力道,哪知只听得嗡的一声,铁链震动作响,却崩它不断。他“咦”的一声,吸口真气,再加劲力,仍是奈何不得这铁链半分。小昭道:“这链子古怪得紧,便是宝刀利剑,也伤它不了。锁上的钥匙在小姐手里。”张无忌点头道:“咱们若是出得去,我向她讨来替你开锁解链。”小昭道:“只怕她不肯给。”张无忌道:“我跟她交情非同寻常,她不会不肯的。”说着提起长矛,走到大石之下,侧身静立片刻,听不到圆真的呼吸之声,想已远去。小昭举起火把,在旁照着。张无忌道:“一次炸不碎,看来要分开几次。”当下劲运双臂,在大石和甬道之间的缝隙中用长矛慢慢刺了一条孔道。小昭递过火药,张无忌便将火药放入孔道之中,倒转长矛,用矛柄打实,再铺设一条火药线,通到下面石室,作为引子。

他从小昭手里接过火把,小昭便伸双手掩住了耳朵。张无忌挡在她身前,俯身点燃了药引,眼见一点火花沿着火药线向前烧去。猛地里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猛烈的热气冲来,震得他向后退了两步,小昭仰后便倒。他早有防备,伸手揽住了她腰。石室中烟雾瀰漫,火把也被热气震熄了。

张无忌道:“小昭,你没事罢?”小昭咳嗽了几下,道:“我……我没事。”张无忌听她说话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得再点燃火把,只见她眼圈红了,问道:“怎么?你不舒服么?”小昭道:“张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识,为甚么对我这么好?”张无忌奇道: “甚么呀?”小昭道:“你为甚么要挡在我身前?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贵重的千金之躯,怎能遮挡在我身前?”

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我有甚么贵重了?你是个小姑娘,我自是要护着你些儿。”

待见石室中烟雾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只见那块巨石安然无恙,巍巍如故,只炸去了极小的一角。张无忌颇为沮丧道:“只怕再炸七八次,咱们才钻得过去。可是所余火药,最多只能再炸两次。”提起长矛,又在石上钻孔,钻刺了几下,一矛刺在甬道壁上,忽然一块斗大的岩石滚了下来,露出一孔。他又惊又喜,伸手进去,扳住旁边的岩石摇了摇,微觉晃动,使劲一拉,又扳了一块下来。他连接扳下四块尺许方圆的岩石,孔穴已可容身而过。原来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这一次爆炸没炸碎大石,却将甬道的石壁震松了。这甬道乃是用一块块斗大花冈石砌成。

他手执火把先爬了进去,招呼小昭入来。那甬道仍是一路盘旋向下,他这次学得乖了,左手挺着长矛,提防圆真再加暗算,约莫走了四五十丈,到了一处石门。他将长矛和火把交给小昭,运劲推开石门,里边又是一间石室。这间石室极大,顶上垂下钟乳,显是天然的石洞。他接过火把走了几步,突见地下倒着两具骷髅。骷髅身上衣服尚未烂尽,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他身边。张无忌高举火把,在石洞中巡视了一遍,道:“这里看来又是尽头了,不知能不能再找到出路?”伸出长矛,在洞壁上到处敲打,每一处都极沉实,找不到有声音空洞的地方。

他走近两具骷髅,只见那女子右手抓着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插在她自己胸口,他一怔之下,立时想起了圆真的话。圆真和阳夫人在秘道之下私会,给阳顶天发见。阳顶天愤激之下,走火身亡,阳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难道这两人便是阳顶天夫妇?”再走到那男子的骷髅之前,见已化成枯骨的手旁摊着一张羊皮。张无忌拾起一看,只见一面有毛,一面光滑,并无异状。小昭接了过来,喜形于色,叫道:“恭喜公子,这是明教武功的无上心法。”说着伸出左手食指,在阳夫人胸前的匕首上割破一条小小口子,将鲜血涂在羊皮之上,慢慢便显现了字迹,第一行是“明教圣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个字。张无忌无意中发见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却并不如何欢喜,心想:“这秘道中无水无米,倘若走不出去,最多不过七八日,我和小昭便要饿死渴死。再高的武功学了也是无用。”向两具骷髅瞧了几眼,又想:“那圆真如何不将这‘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这件大亏心事后,不敢再来看一眼阳氏夫妇的尸体,当然,他决不知道这张羊皮上竟写着武功心法,否则别说阳氏夫妇已死,便是活着,他也要来设法盗取了。”问小昭道:“你怎知道这羊皮上的秘密?”小昭低头道:“老爷跟小姐说起时,我暗中偷听到的。他们是明教教徒,不敢违犯教规,到这秘道中来找寻。”张无忌瞧着两堆骷髅,颇为感慨,说道:“把他们葬了罢。” 两人去搬了些炸下来的泥沙石块,堆在一旁,再将阳顶天夫妇的骸骨移在一起。小昭忽在阳顶天的骸骨中捡起一物,说道:“张公子,这里有封信。”张无忌接过来一看,见封皮上写着“夫人亲启”四字。年深日久,封皮已霉烂不堪,那四个字也已腐蚀得笔划残缺,但依稀仍可看得出笔致中的英挺之气,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好。张无忌道:“阳夫人未及拆开,便已自*。”将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小昭道:“拆开来瞧瞧好不好?说不定阳教主有甚遗命。”

张无忌道:“只怕不敬。”小昭道:“倘若阳教主有何未了心愿,公子去转告老爷小姐,让他们为阳教主办理,那也是好的。”张无忌一想不错,便轻轻拆开封皮,抽出一幅极薄的白绫来,只见绫上写道:“夫人妆次:夫人自归阳门,日夕郁郁。余粗鄙寡德,无足为欢,甚可歉咎,兹当永别,唯夫人谅之。三十二代衣教主遗命,令余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后,率众前赴波斯总教,设法迎回圣火令。本教虽发源于波斯,然在中华生根,开枝散叶,已数百年于兹。今鞑子占我中土,本教誓与周旋到底,决不可遵波斯总教无理命令,而奉蒙古元人为主。圣火令若重入我手,我中华明教即可与波斯总教分庭抗礼也。”张无忌心想: “原来明教的总教在波斯国。这衣教主和阳教主不肯奉总教之命而降顺元朝,实是极有血性骨气的好汉子。”心中对明教又增了几分钦佩之意,接着看下去:“今余神功第四层初成,即悉成昆之事,血气翻涌不能自制,真力将散,行当大归。天也命也,复何如耶?”张无忌读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阳教主在写这信之时,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道私会的事了。”见小昭想问又不敢问,于是将阳顶天夫妇及成昆间的事简略说了。小昭道:“我说都是阳夫人不好。她若是心中一直有着成昆这个人,原不该嫁阳教主,既已嫁了阳教主,便不该再和成昆私会。”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她小小年纪,倒是颇有见识。”继续读下去:“今余命在旦夕,有负衣教主重托,实为本教罪人,盼夫人持余亲笔遗书,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颁余遗命曰:”不论何人重获圣火令者,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无赦。令谢逊暂摄副教主之位,处分本教重务。“张无忌心中一震,暗想:”原来阳教主命我义父暂摄副教主之位。我义父文武全才,阳教主死后,我义父已是明教中第一位人物。只可惜阳夫人没看到这信,否则明教之中也不致如此自相残*,闹得天翻地覆。“想到阳顶天对谢逊如此看重,很是喜欢,却又不禁伤感,出神半晌,接读下去:”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光大我教,驱除胡虏,行善去恶,持正除奸,令我明尊圣火普惠天下世人,新教主其勉之。“

张无忌心想:“照阳教主的遗命看来,明教的宗旨实在正大得紧啊。各大门派限于门户之见,不断和明教为难,倒是不该了。”见那遗书上续道:“余将以身上残存功力,掩石门而和成昆共处。夫人可依秘道全图脱困。当世无第二人有乾坤大挪移之功,即无第二人能推动此‘无妄’位石门,待后世豪杰练成,余及成昆骸骨朽矣。顶天谨白。”最后是一行小字:“余名顶天,然于世无功,于教无勋,伤夫人之心,赍恨而没,狂言顶天立地,诚可笑也。”

在书信之后,是一幅秘道全图,注明各处岔道门户。张无忌大喜,说道:“阳教主本想将成昆关入秘道,两人同归于尽,哪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让那成昆逍遥至今。幸好有此图,咱们能出去了。”在图中找到了自己置身的所在,再一查察,宛如一桶冰水从头上淋将下来,原来唯一的脱困道路,正是被圆真用大石塞阻了的那一条,虽得秘道全图,却和不得无异。小昭道:“公子且别心焦,说不定另有通路。”接过图去,低头细细查阅,但见图上写得分明,除此之外,更无别处出路。张无忌见她脸上露出失望神色,苦笑道:“阳教主的遗书说道,倘若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便可推动石门而出。当世似乎只有杨逍先生练过一些,可是功力甚浅,就算他在这里,也未必管用。再说,又不知‘无妄位’在甚么地方,图上也没注明,却到哪里找去?”

小昭道:“‘无妄位’吗?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之一,乾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无妄’位在‘明夷’位和‘随’位之间。”说着在石室中踏勘方位,走到西北角上,说道:“该在此处了。”

张无忌精神一振,道:“真的么?”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过一柄大斧,将石壁上积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道门户的痕迹来,心想:“我虽不会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阳神功已成,威力未必便逊于此法。”当下气凝丹田,劲运双臂,两足摆成弓箭步,缓缓推将出去。推了良久,石门始终绝无动静。不论他双手如何移动部位,如何催运真气,直累得双臂疼痛,全身骨骼格格作响,那石门仍是宛如生牢在石壁上一般,连一分之微也没移动。

小昭劝道:“张公子,不用试了,我去把剩下来的火药拿来。”张无忌喜道:“好!我倒将火药忘了。”两人将半桶火药尽数装在石门之中,点燃药引,爆炸之后,石门上炸得凹进了七八尺去,甬道却不出现,看来这石门的厚度比宽度还大。张无忌颇为歉咎,拉着小昭的手,柔声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

小昭一双明净的眼睛凝望着他,说道:“张公子,你该当怪我才是,倘若我不带你进来……那便不会……不会……”说到这里,伸袖拭了拭眼泪,过了一会,忽然破涕为笑,说道:“咱们既然出不去了,发愁也没用。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不好?”张无忌实在毫没心绪听甚么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小昭坐在他身边,唱了起来:“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张无忌听到“吉藏凶,凶藏吉”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际,果真如此,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腹烦忧登时大减。又听她继续唱道:“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张无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听,这曲儿是谁做的?”小昭笑道:“你骗我呢,有甚么好听?我听人唱,便把曲儿记下来了,也不知是谁做的。”张无忌想着“天地尚无完体”这一句,顺着她的调儿哼了来来。小昭道:“你是真的爱听呢,还是假的爱听?”张无忌笑道:“怎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吗?自然是真的。”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轻轻按捺,唱了起来:“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因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轻,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今日困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销。所谓 “那一日”,自是身死命丧的“那一日”。他以前面临生死关头,已不知凡几,但从前或生或死,都不牵累别人,这一次不但拉了一个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毁,杨逍、杨不悔诸人的安危、义父谢逊和圆真之间的深仇,都和他有关,实在是不想就此便死。他站起身来,又去推那石门,只觉体内真气流转,似乎积蓄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可是偏偏使不出来,就似满江洪水给一条长堤拦住了,无法宣泄。

他试了三次,颓然而废,只见小昭又已割破了手指,用鲜血涂在那张羊皮之上,说道: “张公子,你来练一练乾坤大挪移心法,好不好?说不定你聪明过人,一下子便练会了。” 张无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们穷终身之功,也没几个练成的,他们既然当了教主,自是个个才智卓绝。我在旦夕之间,又怎能胜得过他们?”

小昭低声唱道:“受用一朝,一朝便宜。便练一朝,也是好的。”张无忌微微一笑,将羊皮接了过来,轻声念诵,只见羊皮上所书,都是运气导行、移宫使劲的法门,试一照行,竟是毫不费力的便做到了。见羊皮上写着:“此第一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年可成。”心下大奇:“这有甚么难处?何以要练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层心法,依法施为,也是片刻真气贯通,只觉十根手指之中,似乎有丝丝冷气射出,但见其中注明:第二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练至二十一年而无进展,则不可再练第三层,以防走火入魔,无可解救。他又惊又喜,接着去看第三层练法。这时字迹已然隐晦,他正要取过匕首割自己的手指,小昭抢先用指血涂抹羊皮。张无忌边读边练,第三层、第四层心法势如破竹般便练成了。小昭见他半边脸孔胀得血红,半边脸颊却发铁青,心中微觉害怕,但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无碍。待见他读罢第五层心法续练时,脸上忽青忽红,脸上青时身子微颤,如堕寒冰;脸上红时额头汗如雨下。

小昭取出手帕,伸到他额上替他抹汗,手帕刚碰到他额角,突然间手臂一震,身子一仰,险些儿摔倒,张无忌站了起来,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时之间不明其理,却不知已然将这第五层心法练成了。原来这“乾坤大挪移”心法,实则是运劲用力的一项极巧妙法门,根本的道理,在于发挥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潜力,每人体内潜力原极庞大,只是平时使不出来,每逢火灾等等紧急关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负千斤。张无忌练就九阳神功后,本身所蓄的力道已是当世无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点,使不出来,这时一学到乾坤大挪移心法,体内潜力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

这门心法所以难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由于运劲的法门复杂巧妙无比,而练功者却无雄浑的内力与之相副。正如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去挥舞百斤重的大铁锤,锤法越是精微奥妙,越会将他自己打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但若舞锤是个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了。以往练这心法之人,只因内力有限,勉强修习,变成心有余力不足。昔日的明教各位教主都明白这其中关键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个个是坚毅不拔、不肯服输之人,又有谁肯知难而退?大凡武学高手,都服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话,于是孜孜兀兀,竭力修习,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一心想要“人定胜天”,结果往往饮恨而终。张无忌所以能在半日之间练成,而许多聪明才智、武学修为远胜于他之人,竭数十年苦修而不能练成者,其间的分别,便在于一则内力有余,一则内力不足而已。张无忌练到第五层后,只觉全身精神力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这时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门,跟着便练第六层的心法,一个多时辰后,已练到第七层。那第七层心法的奥妙之处,又比第六层深了数倍,一时之间实是难以尽解。好在他精通医道脉理,遇到难明之处,以之和医理一加印证,往往便即豁然贯通。练到一大半之处,猛地里气血翻涌,心跳加快。他定了定神,再从头做起,仍是如此。自练第一层神功以来,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他跳过了这一句,再练下去时,又觉顺利,但数句一过,重遇阻难,自此而下,阻难叠出,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九句未能照练。张无忌沉思半晌,将那羊皮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几个头,祝道:“弟子张无忌,无意中得窥明教神功心法,旨在脱困求生,并非存心窥窃贵教秘籍。弟子得脱险境之后,自当以此神功为贵教尽力,不敢有负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小昭也跪下磕了几个头,低声祷祝道:“列代教宗在上,请你们保佑张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我非明教教徒,奉我太师父的教训,将来也决不敢身属明教。但我展读阳教主的遗书后,知道明教的宗旨光明正大,自当竭尽所能,向各大门派解释误会,请双方息争。”小昭道:“张公子,你说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练成,何不休息一会,养足精神,把它都练成了?”张无忌道:“我今日练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层心法,虽有一十九句跳过,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说: ‘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我何可人心不足,贪多务得?想我有何福泽功德,该受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句练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说得是。”接过羊皮,请他指出那未练的一十九句,暗暗念诵几遍,记在心中。张无忌笑道:“你记着干甚么?”小昭脸一红,说道:“不干甚么,我想连公子也练不会,倒要瞧瞧是怎样的难法。”

哪知道张无忌事事不为己甚,适可而止,正应了“知足不辱”这一句话。原来当年创制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内力虽强,却也未到相当于九阳神功的地步,只能练到第六层而止。他所写的第七层心法,自己已无法修练,只不过是凭着聪明智慧,纵其想象,力求变化而已。张无忌所练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单凭空想而想错了的,似是而非,已然误入歧途。要是张无忌存着求全之心,非练到尽善尽美不肯罢手,那么到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不是疯癫痴呆,便致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

当下两人搬过沙石,葬好了阳顶天夫妇的遗骸,走到石门之前。这次张无忌单伸右手,按在石门边上,依照适才所练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微一运劲,那石门便轧轧声响,微微晃动,再加上一层力,石门缓缓的开了。

小昭大喜,跳起身来,拍手叫好,手足上铁练相击,叮叮当当的乱响。张无忌道:“我再拉一拉你的铁链。”小昭笑道:“这一次定然成啦!”张无忌拉住她双手之间的铁链,运劲分拉,铁链渐渐延长,却是不断。小昭叫道:“啊哟,不好!你越拉越长,我可更加不便啦。”张无忌摇头道:“这链子当真邪门,只怕便拉成十几丈长,它还是不断。”原来明教上代教主得到一块天上落下来的古怪陨石,其中所含金属质地不同于世间任何金铁,锐金旗中的巧匠以之试铸兵刃不成,便铸成此链。张无忌见小昭垂头丧气,安慰她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给你打开铁链。咱们困在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两根小小铁链?”他要找圆真报仇,返身再去推那两块万斤巨石,可是他虽练成神功,究非无所不能,两块巨石被他推得微微撼动,却终难掀开。他摇摇头,便和小昭从另一边门的石门中走了出去。他回身推拢石门,见那石门又哪里是门了?其实是一块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岩底装了一个大铁球作为门枢。年深日久,铁球生锈,大岩石更难推动了。他想当年明教建造这地道之时,动用无数人力,穷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他手持地道秘图,循图而行,地道中岔路虽多,但毫不费力的便走出了山洞。出得洞来,强光闪耀,两人一时之间竟然睁不开眼,过了一会,才慢慢睁眼,只见遍地冰雪,阳光照在冰雪之上,反射过来,倍觉光亮。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条,在雪地里挖了个小洞,将木条埋在洞里,说道:“木条啊木条,多射你照亮张公子和我出洞,倘若没有你,我们可就一筹莫展了。”

张无忌哈哈大笑,胸襟为之一爽,转念又想:“世人忘恩负义者多,这小姑娘对一根木条尚且如此,想来当是厚道重义之人。”侧头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不禁赞叹:“小昭,你好看得很啊。”小昭喜道:“张公子,你不骗我么?”张无忌道:“你别装驼背跛脚的怪样子,现下这样子才好看。”小昭道:“你叫我不装,我就不装。小姐便是*我,我也不装。”张无忌道:“瞎说!好端端的,她干么*你?”又看了她一眼,但见她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却隐隐有海水之蓝意,说道:“你是本地西域人,是不是?比之我们中原女子,另外有一份好看。”小昭秀眉微蹙,道:“我宁可像你们中原的姑娘。”张无忌走到崖边,四顾身周地势,原来是在一座山峰的中腰。当时说不得将他藏在布袋中负上光明顶来,他于沿途地势一概不知,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极目眺望,遥见西北方山坡上有几个人躺着,一动不动,似已死去,道:“咱们过去瞧瞧。”携着小昭的手,纵身向那山坡疾驰而去。这时他体内九阳真气流转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练到了第七层,一举手,一抬足,在旁人看来似非人力所能,虽然带着小昭,仍是身轻如燕。到得近处,只见两个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中鲜血飞溅,四人身上都有刀剑之伤。其中三人穿明教徒服色,另一人是个僧人,似是少林派子弟。张无忌惊道: “不好!咱们在山腹中呆了这许多时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冷,显已死去多时。忙拉着小昭,循着雪地里的足迹向山上奔去。走了十余丈,又见七人死在地下,情状可怖。张无忌大是焦急,说道:“不知杨逍先生、不悔妹妹等怎样了?”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将小昭的身子提着飞行,转了一个弯,只见五名明教徒的尸首挂在树枝之上,都是头下脚上的倒悬,每人脸上血肉模糊,似被甚么利爪抓过。小昭道:“是华山派的虎爪手抓的。”张无忌奇道:“小昭,你年纪轻轻,见识却博,是谁教你的?”

他这句话虽然问出了口,但记挂着光明顶上各人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即带着她飞步上峰。一路上但见尸首狼藉,大多数是明教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想是他们在山腹中一日一夜之间,六大派发动猛攻。明教因杨逍、韦一笑等重要首领尽数重伤,无人指挥,以致失利,但众教徒虽在劣势之下,兀自苦斗不屈,是以双方死伤均重。张无忌将到山顶,猛听得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打得极为激烈,他心下稍宽,暗想:“战斗既然未息,六大派或许尚未攻入大厅。”快步往相斗处奔去。

突然间呼呼风响,背后两枚钢镖掷来,跟着有人喝道:“是谁?停步!”张无忌脚下毫不停留,回手轻挥,两枚钢镖立即倒飞回去,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跟着呯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张无忌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地下倒着一名灰袍僧人,两枚钢镖钉在他右肩之上。他更是一呆,适才回手一挥,只不过想掠斜钢镖来势,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哪料到这么轻轻一挥之力,竟如此大得异乎寻常。他忙抢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误伤大师,抱歉之至。”伸指拔出钢镖。

那少林僧双肩上登时血如泉涌,岂知这僧人极是剽悍,飞起一脚,呯的一声,踢在张无忌小腹之上。张无忌和他站得极近,没料到他竟会突施袭击,一呆之下,那僧人已然倒飞出去,背脊撞在一棵树上,右足折断,口中狂喷鲜血。张无忌此时体内真气流转,一遇外力,自然而然而生反击,比之当日震断静玄的右腿,力道又大得多了。

他见那僧人重伤,更是不安,上前扶起,连声致歉,那僧人恶狠狠的瞪他,惊骇之心更甚于愤怒,虽然仍想出招击敌,却已无能为力了。忽听得围墙之内传出接连三声闷哼,张无忌无法再顾那僧人,拉着小昭,便从大门中抢了进去,穿过两处厅堂,眼前是好大一片广场。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西首人数较少,十之八九身上鲜血淋漓,或坐或卧,是明教的一方。东首的人数多出数倍,分成六堆,看来六派均已到齐。这六批人隐然对明教作包围之势。张无忌一瞥之下,见杨逍、韦一笑、彭和尚、说不得诸人都坐在明教人众之内,看情形仍是行动艰难。杨不悔坐在她父亲身旁。广场中心有两人正在拚斗,各人凝神观战,张无忌和小昭进来,谁也没加留心。张无忌慢慢走近,定神看时,见相斗双方都是空手,但掌风呼呼,威力远及数丈,显然二人都是绝顶高手。那两人身形转动,打得快极,突然间四掌相交,立时胶住不动,只在一瞬之间,便自奇速的跃动转为全然静止,旁观众人忍不住轰天价叫了一声:“好!”

张无忌看清楚两人面貌时,心头大震,原来那身材矮小、满脸精悍之色的中年汉子,正是武当派的四侠张松溪。他的对手是个身材魁伟的秃顶老者,长眉胜雪,垂下眼角,鼻子钩曲,有若鹰嘴。张无忌心想:“明教中还有这等高手,那是谁啊?”忽听得华山派中有人叫道:“白眉老儿,快认输罢,你怎能是武当张四侠的对手?”张无忌听到“白眉老儿”四个字,心念一动:“啊,原来他……他……他便是我外公白眉鹰王!”心中立时生出一股孺慕之意,便想扑上前去相认。但见殷天正和张松溪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两人便在这片刻之间,竟已各出生平苦练的内家真力。一个是天鹰教教主、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一个是张三丰的得意弟子、身属威震天下的武当七侠,眼看霎时之间便要分出胜败。明教和六大派双方都是屏气凝息,为自己人担心,均知这一场比拚,不但是明教和武当双方威名所系,而且高手以真力决胜,败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忧。只见两人犹似两尊石像,连头发和衣角也无丝毫飘拂。殷天正神威凛凛,双目炯炯,如电闪动。张松溪却是谨守武当心法中“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要旨,严密守卫。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内力修为是深了二十余年,但自己正当壮年,长力充沛,对方年纪衰迈,时刻一久,便有取胜之机。岂知殷天正实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纪虽大,精力丝毫不逊于少年,内力如潮,有如一个浪头又是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从双掌上向张松溪撞击过去。张无忌初见张松溪和殷天正时,心中一喜,但立即喜去忧来,一个是自己的外公,乃是肯肉至亲;一个是父亲的师兄,待他有如亲子,当年他身中玄冥神掌,武当诸侠均曾不惜损耗内功,尽心竭力的为他疗伤,倘若两人之中有一人或伤或死,在他都是毕生大恨。

张无忌微一沉吟,正想抢上去设法拆解,忽听殷天正和张松溪齐声大喝,四掌发力,各自退出了六七步。张松溪道:“殷老前辈神功卓绝,佩服佩服!”殷天正声若洪钟,说道: “张兄的内家修为超凡入圣,老夫自愧不如。阁下是小婿同门师兄,难道今日定然非分胜负不可吗?”张无忌听他言中提到父亲,眼眶登时红了,心中不住叫着:“别打了,别打了!”张松溪道:“晚辈适才多退一步,已输了半招。”躬身一揖,神定气闲的退了下去。

突然武当派中抢出一个汉子,指着殷天正恕道:“殷老儿,你不提我张五哥,那也罢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恼恨。我俞三哥、张五哥两人,全是伤折在你天鹰教手中,此仇不报,我莫声谷枉居‘武当七侠’之名。”呛啷啷一声,长剑出鞘,太阳照耀下剑光闪闪,摆了一招“万岳朝宗”的姿式。这是武当子弟和长辈动手过招时的起手式,莫声谷虽然怒气勃勃,但此时早已是武林中极有身分的高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一动自不能失了礼数。殷天正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阵黯然之色,缓缓道:“老夫自小女死后,不愿再动刀剑。但若和武当诸侠空手过招,却又未免托大不敬。”指着一个手执铁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铁棍一用。”那明教教徒双手横捧齐眉镔铁棍,走到殷天正身前,恭恭敬敬的躬身呈上。殷天正接过铁棍,双手一拗,拍的一声,那铁棍登时断为两截。

旁观众人“哦”的一声,都没有想到这老儿久战之后,仍具如此惊人神力。莫声谷知他知他不会先行发招,长剑一起,使一招“百鸟朝凤”,但见剑尖乱颤,霎时间便如化为数十个剑尖,罩住敌人中盘,这一招虽然厉害,但仍是彬彬有礼的剑法。殷天正左手断棍一封,说道:“莫七侠不必客气。”右手断棍便斜砸过去。数招一过,旁观众人群情耸动,但见莫声谷剑走轻灵,光闪如虹,吞叶开阖之际,又飘逸,又凝重,端的是名家风范。殷天正的两根断铁棍本已笨重,招数更是呆滞,东打一棍,西砸一棍,当真不成章法,但有识之士见了,却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实已臻武学中的极高境界。他脚步移动也极缓慢,莫声谷却纵高伏低、东奔西闪,只在一盏茶时分,已接连攻出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手。

再斗数十合后,莫声谷的剑招愈来愈快。昆仑、峨嵋诸派均以剑法见长,这几派的弟子见莫声谷一柄长剑上竟生出如许变化,心下都暗暗饮服:“武当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今日里大开眼界。”可是不论他如何腾挪劈刺,总是攻不进殷天正两根铁棍所严守的门户之内。莫声谷心想:“这老儿连败华山、少林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对耗内力,我已是跟他相斗的第五人,早就占了不少便宜,若再不胜,师门颜面何存?”猛地里一声清啸,剑法忽变,那柄长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正是武当派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旁观众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时,忍不住齐声叫起好来。这时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驭巧,身形游走,也展开轻功,跟他以快打快。突然间莫声谷长剑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剑到中途,剑尖微颤,竟然弯了过去,斜刺他右肩。这路“绕指柔剑”全仗以浑厚内力逼弯剑刃,使剑招闪烁无常,敌人难以挡架。殷天正从未见过这等剑法,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铮的一声轻响,那剑反弹过来,直刺入他的左手上臂。殷天正右臂一伸,不知如何,竟尔陡然间长了半尺,在莫声谷手腕上一拂,挟手将他长剑夺过,左手已按住他“肩贞穴”。白眉鹰王的鹰爪擒拿手乃百余年来武林中一绝,当世无双无对。莫声谷肩头落入他的掌心,他五指只须运劲一捏,莫声谷的肩头非碎成片片、终身残废不可。武当诸侠大吃一惊,待要抢出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殷天正叹了口气,说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放开了手,右手一缩,拔出长剑,左臂上伤口鲜血如泉涌出。他向长剑凝视半晌,说道:“老夫纵横半生,从未在招数上输过一招半式。好张三丰,好张真人!”他称扬张三丰,那是钦佩他手创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神妙难测,自己竟然挡架不了。莫声谷呆在当地,自己虽然先赢一招,但对方终究是有意的不下*手,没损伤自己,怔了片刻,便道:“多蒙前辈手下留情。”殷天正一言不发,将长剑交还给他。莫声谷精研剑法,但到头来手中兵刃竟给对方夺去,心下羞愧难当,也不接剑,便即退下。张无忌轻轻撕下衣襟,正想去给外公裹伤,忽见武当派中又步出一人,黑须垂胸,却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说道:“我替老前辈裹一裹伤。”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殷天正敷在伤口之上,随即用帕子扎住,天鹰教和明教的教众见宋远桥一脸正气,料想他以武当七侠之首的身分,决不会公然下毒加害,殷天正说了声:“多谢!”更是坦然不疑。张无忌大喜,心道:“宋师伯给我外公裹伤,想是感激他不伤莫七叔,两家就如此和好了。”哪知宋远桥裹好伤后,退一步,长袖一摆,说道:“宋某领教老前辈的高招!”这一着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宋大……宋大侠,用车轮战打他老人家,这不公平!”

这一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这衣衫褴褛的少年。除了峨嵋派诸人,以及宋青书、殷梨亭、杨逍、说不得等少数人之外,谁都不知他的来历,均感愕然。

宋远桥道:“这位小朋友的话不错。武当派和天鹰教之间的私怨,今日暂且阁下不提。现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决生死存亡的关头,武当派谨向明教讨战。”

殷天正眼光缓缓移动,看到杨逍、韦一笑、彭和尚等人全身瘫痪,天鹰教和五行旗下的高手个个非死即伤,自己儿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天鹰教之中,除自己之外,再无一个能抵挡得住宋远桥的拳招剑法,可是自己连战五个高手之余,已是真气不纯,何况左臂上这一剑受伤实是不轻。

殷天正微微一顿之间,崆峒派中一个矮小的老人大声说道:“魔教已然一败涂地,再不投降,还待怎的?空智大师,咱们这便去毁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罢!”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坐镇嵩山本院,这次围剿明教,少林弟子由空智率领。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便举他为进攻光明顶的发号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只听华山派中一人叫道:“甚么投不投降?魔教之众,今日不能留一个活口。除恶务尽,否则他日死灰复燃,又必为害江湖。魔崽子们!见机的快快自刎,免得大爷们动手。”殷天正暗暗运气,但觉左臂上剑伤及骨,一阵阵作痛,素知宋远桥追随张三丰最久,已深得这位不世出的武学大师真传,自己神完气足之时和他相斗,也是未知鹿死谁手,何况此刻?但明教众高手或死或伤,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撑大局,只有拚掉这条老命了,自己死不足惜,所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断送。只听宋远桥道:“殷老前辈,武当派和天鹰教仇深似海,可是我们却不愿乘人之危,这场过节,尽可日后再行清算。我们六大派这一次乃是冲着明教而来。天鹰教已脱离明教,自立门户,江湖上人人皆知。殷老前辈何必?这场浑水?还请率领贵教人众,下山去罢!”

武当派为了俞岱岩之事,和天鹰教结下了极深的梁子,此事各派尽皆知闻,这时听宋远桥竟然替天鹰教开脱,各人尽皆惊讶,但随即明白宋远桥光明磊落,不肯捡这现成便宜。殷天正哈哈一笑,说道:“宋大侠的好意,老夫心领。老夫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虽已自树门户,但明教有难,岂能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侠请进招罢!”说着踏上一步,双掌虚拟胸前,两条白眉微微颤动,凛然生威。宋远桥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说罢左手一扬,右掌抵在掌心,一招“请手式”挥击出去,乃是武当派拳法中晚辈和长辈过招的招数。殷天正见他弯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态,便道:“不必客气。”双手一圈,封住心口。依照拳法,宋远桥必当抢步上前,伸臂出击,哪知他伸臂出击是一点不错,却没抢步上前,这拳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余。

殷天正一惊:“难道他武当拳术如此厉害,竟已练成了隔山打牛的神功?”当下不敢怠慢,运起内劲,右掌挥出,抵挡他的拳力。不料这一掌挥出,前面空空荡荡,并未接到甚么劲力,不由得心中大奇。只听宋远桥道:“久仰老前辈武功深湛,家师也常称道。但此刻前辈已力战数人,晚辈却是生力,过招之际太不公平。咱们只较量招数,不比膂力。”一面说,一面踢出一腿这一腿又是虚踢,离对方身子仍有丈许之地,但脚法精妙,方位奇特,当真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击,可就十分难防。殷天正赞道:“好脚法!”以攻为守,挥拳抢攻。宋远桥侧身闪避,还了一掌。霎时之间,但见两人拳来脚往,斗得极是紧凑,可是始终相隔丈许之地。虽然招不着身,一切全是虚打,但他二人何等身分,哪一招失利、哪一招占先,各自心知。两人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忽,便和贴身肉搏无异。

旁观众人不少是武学高手,只见宋远桥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拳脚出手却是极快,殷天正大开大阖,招数以刚为主,也丝毫没慢了。两人见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是分别练拳,各打各的,其实是斗得激烈无比。

张无忌初看殷天正和张松溪、莫声谷两人相斗时,关怀两边亲人的安危,并没怎么留神双方出招,这时见殷天正和宋远桥隔着远远的相斗,知道只有胜负之分,却无死伤之险,这才潜心察看两人的招数。看了半晌,见两人出招越来越快,他心下却越来越不明白:“我外公和宋大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招数之中,何以竟存着这许多破绽?外公这一拳倘若偏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大伯的胸口?宋大伯这一抓若再迟出片刻,那不恰好拿到了我外公左臂?难道他二人故意相让?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其实殷天正和宋远桥虽然离身相斗,招数上却丝毫不让。张无忌学会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武学上的修为已比他们均要胜一筹。但说殷、宋二人的招数中颇有破绽,却又不然。张无忌不知自己这么想,只因身负九阳神功之故,他所设想的招数虽能克敌制胜,却决不是比殷、宋二人更妙更精,常人更万万无法做到。正如飞禽见地下狮虎搏斗,不免会想:”何不高飞下扑,可制必胜?“殊不知狮虎在百兽之中虽然最为凶猛厉害,要高飞下扑,却是力所不能。张无忌见识未够广搏,一时想不到其中的缘故。忽见宋远桥招数一变,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正是武当派”绵掌“。殷天正呼喝一声,打出一拳。两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刚,各逞绝技。

斗到分际,宋远桥左掌拍出,右掌陡地里后发先至,跟着左掌斜穿,又从后面抢了上来。殷天正见自己上三路全被他掌势罩住,大吼一声,双拳“丁甲开山”,挥击出去。两人双掌双拳,便此胶在空中,呆呆不动。拆到这一招时,除了比拚内力,已无他途可循。两人相隔一丈以外,四条手臂虚拟斗力之状,此时看来似乎古怪,但是近身真斗,却已面临最为凶险的关头。宋远桥微微一笑,收掌后跃,说道:“老前辈拳法精妙,佩服佩服!”殷天正也即收拳,说道:“武当拳法,果然冠绝古今。”两人说过不比内力,斗到此处,无法再行继续,便以和局收场。武当派中尚有俞莲舟和殷梨亭两大高手未曾出场,只见殷天正脸颊胀红,头顶热气袅袅上升,适才这一场比试虽然不耗内力,但对手实在太强,却已是竭尽心智,眼见他已强弩之末,俞殷二侠任何一人下场,立时便可将他打倒,稳享“打败白眉鹰王”的美誉。俞莲舟和殷梨亭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均想:“乘人之危,胜之不武。”

他武当二侠不欲乘人之危,旁人却未必都有君子之风,只见崆峒派中一个矮小老者纵身而出,正是适才高叫焚烧明教历代主牌之人,轻飘飘的落在殷天正面前,说道:“我姓唐的跟你殷老儿玩玩!”说话的语气极是轻薄。

殷天正向他横了一眼,鼻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时,崆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殷某一世英名,若是断送在武当七侠手底,那也罢了,可万万不能让你唐文亮竖子成名!”虽然全身骨头酸软,只盼睡倒在地,就此长卧不起,但胸中豪气一生,下垂的两道白眉突然竖起,喝道:“小子,进招罢!”唐文亮瞧出他内力已耗了十之八九,只须跟他斗得片刻,不用动手,他自己就会跌倒,当下双掌一错,抢到殷天正身后,发拳往他后心击去。殷天正斜身反勾,唐文亮已然跃开,他脚下灵活之极,犹如一只猿猴,不断的跳跃。斗了数合,殷天正眼前一黑,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今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下!”张无忌只见唐文亮纵起身子,凌空下击,正要飞身过去救助外公,却见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式妙到巅毫,正是对付敌人从上空进攻的一招*手,眼看两人处此方位之下,唐文亮已然无法自救,果然听得喀喀两响,唐文亮双臂已被殷天正施展“鹰爪擒拿手”折断,跟着又是喀喀两响,连两条大腿也折断了,呯的一响,摔在数尺之外。他四肢骨断,再也动弹不得。旁观众人见殷天正于重伤之余仍具如此神威,无不骇然。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惨败,崆峒派人人脸上无光,眼见唐文亮躺在殷天正身畔,只因相距过近,竟然无人敢上前扶他回来。过了半晌,崆峒派中一个弓着背脊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而出,右足踢起一块石头,直向殷天正飞去,口中喝道:“白眉老儿,我姓宗的跟你算算旧帐。”这人是崆峒五老中的第二老,名叫宗维侠。他说“算算旧帐”,想是曾吃过殷天正的亏。这块石头飞去,突的一声,正中殷天正的额角,立时鲜血长流。这一下谁都大吃一惊,宗维侠踢这块石头过去,原也没想能击中他,哪知殷天正已是半昏半醒,没能避让。当此情势之下,宗维侠上前只是轻轻一指,便能致他于死地。但见宗维侠提起右臂,踏步上前,武当派中走出一人,身穿土布长衫,神情质朴,却是二侠俞莲舟,身形微晃,拦在宗维侠身前,说道:“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伤,胜之不武,不劳宗兄动手。殷教主跟敝派过节极深,这人交给小弟罢。”宗维侠道:“甚么身受重伤?这人最会装死,适才若不是他故弄玄虚,唐三弟哪会上他的这恶当。俞二侠,贵派和他有梁子,兄弟跟这老儿也有过节,让我先打他三拳出气。”俞莲舟不愿殷天正一世英雄,如此丧命,又想到张翠山与殷素素,说道:“宗兄的七伤拳天下闻名,殷教主眼下这般模样,怎还禁得起宗兄的三拳?”

宗维侠道:“好!他折断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断他四肢便了。这叫做眼前报,还得快!”他见俞莲舟兀自犹豫,大声说道:“俞二侠,咱们六大派来西域之前立过盟誓。今日你反而回护魔教的头子么?”俞莲舟叹了口气,说道:“此刻任凭于你。回归中原以后,我再领教宗二先生的七伤拳神功。”宗维侠心下一凛:“这姓俞的何以一再维护他?”他对武当派确是颇有忌惮,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不能示弱,当下冷笑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当派再强,也不能恃势横行啊。”这几句话*宋远桥便道:“二弟,由他去罢!”俞莲舟朗声道:“好英雄,好汉子!”便即退开。这“好英雄,好汉子”六个字,似乎是称赞殷天正,又似乎是讥刺宗维侠的反话。宗维侠不愿和武当派惹下纠葛,假装没听见,一见俞莲舟走开,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少林派空智大师大声发令:“华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请将场上的魔教余孽一概诛灭了。武当派从西往东搜索,峨嵋派从东往西搜索,别让魔教有一人漏网。昆仑派预备火种,焚烧魔教巢穴。”他吩咐五派后,双手合十,说道:“少林子弟各取法器,诵念往生经文,替六派殉难的英雄、魔教教众超度,化除冤孽。”众人只待殷天正在宗维侠一拳之下丧命,六派围剿魔教的豪举便即大功告成。当此之际,明教和天鹰教教众俱知今日大数已尽,众教徒一齐挣扎爬起,除了身受重伤无法动弹者之外,各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逍念诵明教的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明教自杨逍、韦一笑、说不得诸人之下,天鹰教自李天垣以下,直至厨工?敢郏?龈錾裉??希?亢敛灰陨硭澜堂鹞?濉?罩谴笫?鲜?溃骸吧圃眨∩圃眨 ?/P>

俞莲舟心道:“这几句经文,想是他魔教教众每当身死之前所要念诵的了。他们不念自己身死,却在怜悯众人多忧多患,那实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当年创设明教之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传到后世,反而变成了为非作歹的渊薮。”张无忌在六大门派高手之前本来心存畏惧,迟迟不敢挺身而出,待听得空智下了尽屠魔教人众的号令,又见宗维侠径自举臂向外公走去,当下不暇多想,大踏步抢出,挡在宗维侠身前,说道:“且慢动手!你如此对付一个身受重伤之人,也不怕天下英雄笑么?”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响彻全场。各派人众奉了空智大师的号令,本来便要分别出手,突然听到这几句话,一齐停步,回头瞧着他。宗维侠见说话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丝毫不以为意,伸手推出,要将他推在一旁,以便上前打死殷天正。张无忌见他伸掌推到,便随手一掌拍出,呯的一响,宗维侠倒退三步,侍要站定,岂知对方这一掌雄浑无比,仍是立足不定,幸好他下盘功夫扎得坚实,但觉上身直往后仰,急忙右足在地下一点,纵身后跃,借势纵开丈余。落下地来时,这股掌势仍未消解,又踉踉跄跄的连退七八步,这才站定。这么一来,他和张无忌之间已相隔三丈以上。他心中惊怒莫名,旁观众人却是大惑不解,都想:“宗维侠这老儿在闹甚么玄虚,怎地又退又跃,跃了又退,大捣其鬼?”便是张无忌自己,也想不透自己这么轻轻拍出一掌,何以竟有如许威力。宗维侠一呆之下,登时醒悟,向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怎地暗箭伤人?”他料定是俞莲舟在暗中相助,多半还是武当诸侠一齐出手,否则单凭一人之力,不能有这么强猛的劲道。俞莲舟给他说得莫名其妙,反瞪他一眼,暗道:“你装模作样,想干甚么?”宗维侠大步上前,指着张无忌喝道:“小子,你是谁?”张无忌道:“我叫曾阿牛。”一面说,一面伸掌贴在殷天正背心“灵台穴”上,将内力源源输入。他的九阳真气浑厚之极,殷天正颤抖了几下,便即睁开眼来,望着这少年,颇感奇怪。张无忌向他微微一笑,加紧输送内力。片刻之间,殷天正胸口和丹田中闭塞之处已然畅通无阻,低声道: “多谢小友!”站起身来,傲然道:“姓宗的,你崆峒派的七伤拳有甚么了不起,我便接你三拳!”

宗维侠万没想到这老儿竟会又是神完气足的站起身来,眼看这个现成便宜是不易捡的了,忌惮他“鹰爪擒拿功”的厉害,便道:“崆峒派的七伤拳既然没甚么了不起,你便接我三招七伤拳吧!”他盼殷天正不使擒拿手,单是拳掌相对,比拚内力,那么自己以逸待劳,当可仗七伤拳的内劲取胜。张无忌听他一再提起“七伤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岛的那天晚上,义父叫醒自己,讲述以七伤拳打死神僧空见之事,后来他叫自己背诵七伤拳的拳诀,还因一时不能记熟,挨了他好几个耳光。这时那拳诀在心中流动,当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要知天下诸般内功,皆不逾九阳神功之藩篱,而乾坤大挪移运劲使力的法门,又是集一切武功之大成,一法通,万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无秘奥之可言。只听殷天正道:“别说三拳,便接你三十拳却又怎地?”他回头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姓殷的还没死,还没认输,你便出尔反尔,想要倚多取胜吗?”

空智左手一挥,道:“好!大伙儿稍待片刻,又有何妨!”原来殷天正上得学明顶后,见杨逍等人尽皆重伤,己方势力单薄,当下以言语挤住空智,不得仗着人多混战。空智依着武林规矩,便约定逐一对战。结果天鹰教各堂各坛、明教五行旗,及光明顶上杨逍属下的雷电风云四门中的好手,还是一个个非死即伤,最后只剩下殷天正一人。但他既未认输,便不能上前屠戮。张无忌知道外公虽比先前好了些,却万万不能运劲使力,他所以要接宗维侠的拳招,只不过是护教力战,死而后已,于是低声道:“殷老前辈,待我来替你先接,晚辈不成时,老前辈再行出马。”殷天正已瞧出他内力深厚无比,自己便在绝无伤势之下,也是万万不及,但想自己为教而死,理所当然,这少年不知有何干系,他本领再强,也决计敌不过对方败了一个又来一个、源源不绝的人手,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重伤力竭,任人宰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断送在光明顶上?当下问道:“小友是哪一位门下,似乎不是本教教徒,是吗?”张无忌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晚辈不属明教,不属天鹰教,但对老前辈心仪已久,今和前辈并肩抗敌,乃是份所应当。”殷天正大奇,正想再问,宗维侠又踏上一步,大声道:“姓殷的,我第一拳来了。”

张无忌道:“殷老前辈说你不配跟他比拳,你先胜得过我,再跟他老人家动手不迟。”

宗维侠大怒,喝道:“你这小子是甚么东西?我叫你知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张无忌寻思:“今日只有说明圆真这恶贼的奸诈阴谋,才能设法使双方罢手,若是单凭动手过招,我一人怎斗得过六大门派这么多英雄?何况武当门下的众师伯叔都在此地,我又怎能跟他们为敌?”当下朗声说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在下早就久仰了。少林神僧空见大师,不就是丧生在贵派七伤拳之下么?”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耸动,那日空见大师丧身洛阳,尸身骨骼尽数震断,外表却一无伤痕,极似是中了崆峒派“七伤拳”的毒手。当时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密议数日,认为崆峒派眼下并无绝顶高手,能打死练就了“金刚不坏体”神功的空见师兄,虽然空见的伤势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所能为。后来空智又曾率领子弟暗加访查,得知空见大师在洛阳圆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带。既然非五老所为,那么崆峒派中更无其他好手能对空见有丝毫损伤,因此便将对崆峒派起的疑心搁下了。何况当时洛阳客房外墙上写着“成昆*神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大字,少林派后来查知冒名成昆做下无数血案的均是谢逊所为,那更是半点也没疑惑了。众高僧直至此时听了张无忌这句话,心下才各自一凛。宗维侠怒道:“空见大师为谢逊恶贼所害,江湖上众所周知,跟我崆峒又有甚么干系?”张无忌道:“谢谢前辈打死神僧空见,是你亲眼瞧见了么?你是在一旁掠阵么?是在旁相助么?”宗维侠心想:“这乞儿不像乞儿、牧童不似牧童的小子,怎地跟我缠上了?多半是受了武当派的指使,要挑拨崆峒和少林两派之间的不和。我倒要小心应付,不可入了人家圈套。”因此他虽没重视张无忌,还是正色答道:“空见神僧丧身洛阳,其时崆峒五老都在云南点苍派柳大侠府上作客。我们怎能亲眼见到当时情景?”

张无忌朗声道:“照啊!你当时既在云南,怎能见到谢前辈害死空见大师?这位神僧是丧生在崆峒派的七伤拳手下,人人皆知。谢老前辈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祸于人?” 宗维侠道:“呸!呸!空见神僧圆寂之处,墙上写着‘成昆*空见神僧于此墙下’十一个血字。谢逊冒着他师父之名,到处做下血案,那还有甚么可疑的?”

张无忌心下一凛:“我义父没说曾在墙上写下这十一个字。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见后,心中悲悔莫名,料来决不会再写这些示威嫁祸的学句。”当下仰天哈哈一笑,说道: “这些字谁都会写,墙上虽然有此十一个字,可有谁亲眼见到谢前辈写的?我偏要说这十一个字是崆峒派写的。写字容易,练七伤拳却难。”他转头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令师兄空见神僧确是为崆峒派的七伤拳拳力所害,是也不是?金毛狮王谢逊前辈却并非崆峒派,是也不是?”

空智尚未回答,突然一名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大僧人闪身而出,手中金光闪闪的长大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大声喝道:“小子,你是哪家哪派的门下?凭你也配跟我师父说话。”这僧人肩头拱起,说话带着三分气喘,正是少林僧圆音,当年少林派上武当山兴问罪之师,便是他力证张翠山打死少林弟子。张无忌其时满腔悲愤,将这一干人的形相牢记于心,此刻一见之下,胸口热血上冲,满脸胀得通红,身子也微微发抖,心中不住说道:“张无忌,张无忌!今日的大事是要调解六大门派和明教的仇怨,千万不可为了一己私嫌,闹得难以收拾。少林派的过节,日后再去算帐不迟。”虽然心中想得明白,但父母惨死的情状,霎时间随着圆音的出现而涌向眼前,不由得热泪盈眶,几乎难以自制。

圆音又将禅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小子,你若是魔教妖孽,快快引颈就戮,否则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来难为于你,即速下山去罢!”他见张无忌的服饰打扮绝非明教中人,又误以为他竭力克制悲愤乃是心中害怕,是以有这几句说话。张无忌道:“贵派有一位圆真大师呢?请他出来,在下有几句话请问。”圆音道:“圆真师兄?他怎么还能跟你说话?你快快退开,我们没空闲功夫跟你这野少年瞎耗。你到底是谁的门下?”他见张无忌适才一掌将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维侠击得连连倒退,料想他师父不是寻常人物,这才一再盘问于他,否则此刻屠灭明教正大功告成之际,哪里还耐烦跟这来历不明的少年纠缠。张无忌道: “在下既非明教中人,亦非中原哪一派的门下这次六大门派围攻明教,实则是受了奸人的挑拨,中间存着极大的误会,在下虽然年少,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斗胆要请双方罢斗,查明真相,谁是谁非,自可秉公判断。”他语声一停,六大派中登时爆发出哈哈、呵呵、嗬嗬、哗哗、嘻嘻……各种各样大笑之声。数十人同声指斥:“这小子失心疯啦,你听他这么胡说八道!”“他当自己是甚么人?是武当派张真人么?少林派空闻神僧么?”“哈哈,哈哈”“他发梦得到了屠龙宝刀,成为武林至尊啦。”“他当咱们个个是三岁小孩儿,呵呵,我肚子笑痛了!”“六大门派死伤了这许多人,魔教欠下了海样深的血债,嘿嘿,他想三言两语,便将咱们都打发回去……”峨嵋派中却只有周芷若眉头紧蹙,黯然不语。那日她和张无忌相认,知他便是昔日汉水舟中的少年,心中便有念旧之意,后来又见他甘受她师父三掌,仗义相救锐金旗人众,对他更感钦佩,这时听到这番不自量力的言语,又见众人大肆讥笑,不自禁的心中难过。

张无忌站立当场,昂然四顾,朗声道:“只须少林派圆真大师出来,跟在下对质几句,他所安排下的奸谋便能大白于世。”这三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将出来,虽在数百人的哄笑声中,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六大派众高手心下都是一凛,登时便将对他轻视之心收起几分,均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内功怎地如此了得?”圆音待众人笑声停歇,气喘吁吁的道:“臭小子恁地奸猾,明知圆真师兄已不能跟你对质,便指名要他相见?你何以不叫武当派的张翠山出来对质?”

他最后一句话一出口,空智立时便喝:“圆音,说话小心!”但华山、昆仑、崆峒诸派中已有许多人大声笑了出来。只有武当派的人众脸有愠色,默不作声。原来圆音一只右眼被殷素素在西子湖畔用暗器打瞎,始终以为是张翠山下的毒手,一生耿耿于心。

张无忌听他辱及先父,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张五侠的名讳是你乱说得的么?你…… 你……”圆音冷笑道:“张翠山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便遭好色之报……”张无忌心中一再自诫:“今日主旨是要使两下言和罢斗,我万万不可出手伤人。”但一听到这几句话,哪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前,左手探出,抓住圆音后腰提了起来,右手抢过他手中禅杖,横过杖头,便要往他头顶击落。圆音被他这么一抓,有如雏鸡落入鹰爪,竟无半分抵御之力。少林僧队中同时抢出两人,两根禅杖分袭张无忌左右,那是武学中救人的高明法门,所谓“围魏救赵”,袭敌之所不得不教,便能解除陷入危境的伙伴。抢前来救的两僧正是圆心、圆业。张无忌左手抓着圆音,右手提着禅杖,一跃而起,双足分点圆心、圆业手中禅杖,只听得嘿嘿两声,圆心和圆业同时仰天摔倒。幸好两僧武功均颇不凡,临危不乱,双手运力急挺,那两条数十斤重的镀金镔铁禅杖才没反弹过来,打到自己身上。众人惊呼声中,但见张无忌抓着圆音高大的身躯微一转折,轻飘飘的落地。六大派中有七八个人叫了出来: “武当派的‘梯云纵’!”张无忌自幼跟着父亲及太师父、诸师伯叔,于武当派武功虽只学过一套入门功夫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但所见所闻毕竟不少,这时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不论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都能取而为用。他对武当派的功夫耳濡目染,亲炙最多,突然间不加思索的使用出来之时,自然而然的便使上了这当世轻功最著名的“梯云纵”。俞莲舟、张松溪等要似他这般纵起再在空中轻轻回旋数下,原亦不难,姿式之圆熟飘逸,尤有过之,但要一手抓一个胖大和尚,一手提一根沉重禅杖,仍要这般身轻如燕,却万万无法办到。

少林诸僧见这时和他相距已七八丈远,眼见圆音给他抓住了要穴,全不动弹,他只须挺起禅杖,立时便能将圆音打得脑浆迸裂,要在这一瞬之间及时冲上相救,决难办到。唯一的法门是发射暗器,但张无忌只须举起圆音的身子一挡,借刀*人,反而害了他的性命。虽有空智、空性这等绝顶高手在侧,但以变起仓卒,任谁也料不到这少年有如此的身手,竟被他攻了个措手不及。只见他咬牙切齿,满脸仇恨之心,高高举起了禅杖,众少林僧有的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拥而上为圆音报仇。哪知张无忌举着禅杖的手并不落下,似乎心中有甚么事难以决定,但见他脸色渐转慈和,慢慢的将圆音放了下来。原来在这一瞬间,他已克制了胸中的怒气,心道:“倘若我打死打伤了六大派中任谁一人,我便成为六大派的敌人,就此不能作居间的调人。武林中这场凶*,再也不能化解,那岂不是正好堕入成昆这奸贼的计中?不管他们如何骂我辱我、打我伤我,我定当忍耐到底,这才是真正为父母及义父复仇雪恨之道。”他想通了这节,便即放下圆音,缓缓说道:“圆音大师,你的眼睛不是张五侠打瞎的,不必如此记恨。何况张五侠已自刎身死,甚么冤仇也该化解了。大师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对旧事如此念念不忘?”

圆音死里逃生,呆呆的瞧着张无忌,说不出话来,见他将自己禅杖递了过来,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低头退开,隐隐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满怀怨愤,未免也有不是。少林诸高僧、武当诸侠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都不由得暗暗点头。

第二十一章 排难解纷当六强

宗维侠见张无忌擒释圆音,举重若轻,不禁大为惊异,但既已身在场中,岂能就此示弱退下?大声道:“姓曾的,你来强行出头,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道:“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无谁人指使在下。”宗维侠道:“哼,要我们跟魔教罢手言和,难上加难。这姓殷的老贼欠了我三记七伤拳,先让我打了再说。”说着捋起了衣袖。张无忌道:“宗前辈开口七伤拳,闭口七伤拳,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七伤拳还没练得到家。人身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再加上阴阳二气,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层损害,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幸好宗前辈练这路拳法的时日还不算太久,尚有救药。”

宗维侠听他这几句话,的的确确是“七伤拳谱”的总纲。拳谱中谆谆告诫,若非内功练到气走诸穴、收发自如的境界,万万不可练此拳术。但这门拳术是崆峒派镇山绝技,宗维侠一到内功有成,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觉拳中威力无穷,既经陷溺,便难以自休,早把拳谱总纲中的话抛诸脑后。何况崆峒五老人人皆练,自己身居五老之次,焉可后人?这时听张无忌说起,才凛然一惊,问道:“你怎么又知道了?”张无忌不答他的问话,却道:“宗前辈请试按肩头云门穴,是否有轻微隐痛?云门穴属肺,那是肺脉伤了。你上臂青灵穴是否时时麻痒难当?青灵穴属心,那是心脉伤了。你腿上五里穴是否每逢阴雨,便即酸痛,五里穴属肝,那是肝脉伤了。你越练下去,这些征象便越厉害,再练得八九年,不免全身瘫痪。” 宗维侠凝神听着他的说话,额头上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原来张无忌经谢逊传授,精通七伤拳的拳理,再加他深研医术,明白损伤经脉后的症状,说来竟丝毫不错。宗维侠这几年身上确有这些毛病,只是病况非重,心底又暗自害怕,一味的讳疾忌医,这时听他一一指出,不由得脸上变色,过了良久,才道:“你……你怎么知道?”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晚辈略明医理,前辈若是信得过时,待此间事情一了,晚辈可设法给你驱除这些病症。只是七伤拳有害无益,不能再练。”

宗维侠强道:“七伤拳是我崆峒绝技,怎能说有害无益?当年我掌门师祖木灵子以七伤拳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寿至九十一岁,怎么说会伤害自身?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张无忌道:“木灵子前辈想必内功深湛,自然能练,不但无害,反而强壮脏腑。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内功如不到那个境界,若要强练,只怕终归无用。”

宗维侠是崆峒名宿,虽知他所说的不无有理,但在各派高手之前,被这少年指摘本派的镇山绝技无用,如何不恼?大声喝道:“凭你也配说我崆峒绝技有用无用?你说无用,那就来试试。”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七伤拳自是神妙精奥的绝技,拳力刚中有柔,柔中有刚,七般拳劲各不相同,吞吐闪烁,变幻百端,敌手委实难防难挡……”宗维侠听他赞誉七伤拳的神妙,说来语语中肯,不禁脸露微笑,不住点头,却听他继续说道:“……晚辈只是说内功修为倘若不到,那便练之有害无益。”周芷若躲在众师姊身后,侧身瞧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尚带少年人的稚气,但勉强装作见多识广的老成模样,这般侃侃而谈,教训崆峒五老中的二老宗维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又不自禁的为他发愁。崆峒派中年轻性躁的弟子听张无忌说话渐渐无礼,忍不住便要开口呼叱,然见宗维侠容色严肃,对这少年的言语凝神倾听,又都把冲到口边的叱骂声缩了回去。宗维侠道:“依你说来,我的内功是还没到家了!”张无忌道:“前辈的内功到家不到家,晚辈不敢妄言。不过前辈练这七伤拳时既然伤了自身,那么不练也罢……”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一人暴喝:“二哥跟这小子罗唆些甚么?他瞧不起咱们的七伤拳,便让他吃我一拳,尝尝滋味。”那人声止拳到,出手既快且狠,呼呼风声,一拳对准了张无忌背上的灵台穴直击而至。

张无忌明知身后有人来袭,却不理会,对宗维侠道:“宗前辈……”猛听得铁链呛当声响,抢出一人,娇声叱道:“你暗施偷袭!”伸链往那人头上套去,正是小昭。那人左手一翻,格开铁链,砰的一拳,已结结实实打在张无忌背上。这拳正中灵台穴,张无忌却似全无知觉,对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担心,这样的七伤拳不会有好大用处。”小昭吁了口气,雪白的脸转为晕红,低声道:“我倒忘了你已练……”说到这里,忙即住口,拖着铁链退了开去。

张无忌转过身来,见偷袭之人是个大头瘦身的老者。这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之。他一拳命中对方的要穴,见张无忌浑如不觉,大感诧异,冲口而出:“你……你已练成 ‘金刚不坏体’神功,那么是少林派的了?”张无忌道:“在下不是少林派的弟子……”常敬之知道凡是护身神功,全仗一股真气凝聚,一开口说话,真气即散,不等他住口,又出拳打去,砰的一声,这一次是打在胸口。

张无忌笑道:“我原说‘七伤拳’若无内功根柢,并不管用。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试试。”常敬之拳出如风,砰砰接连两拳。这前后四拳,明明都打在对方身上,但张无忌笑嘻嘻的受了下来,竟似不关痛痒,四招开碑裂石的重手,在他便如清风拂体,柔丝抚身。

常敬之外号叫作“一拳断*众人见他连出四拳,全成了白费力气,无不震惊。昆仑派和崆峒派素来不睦,这次虽然联手围攻明教,但双方互有心病,昆仑派中便有人冷冷的叫道: ”好一个‘一拳断*“又有人道:”那么四拳便断甚么?“幸好常敬之一张脸膛本来黑黝黝地,虽然胀得满脸通红,倒也不大刺眼。宗维侠拱手道:”曾少兄神功,佩服,佩服!能让老朽领教三招么?“他知自己七伤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成,自己未必便损不了对方。

张无忌道:“崆峒派绝技七伤拳,倘若当真练成了,实是无坚不摧。少林派空见神僧身具‘金刚不坏体’神功,尚且命丧贵派的‘七伤拳’之下,在下武功万万不及空见神僧,又如何能挡?但眼下勉力接你三拳,想也无妨。”言下之意是说,七伤拳本是好的,不过你还差得远呢。

宗维侠无暇去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暗运几口真气,跨上一步,臂骨格格作响,劈的一声,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拳面和他胸口相碰,突觉他身上似有一股极强的粘力,一时缩不回来,大惊之下,更觉有股柔和的热力从拳面直传入自己丹田,胸腹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一呆之下,缩回手臂,又发拳打去。这次打中对方小腹,只觉震回来的力道强极,他退了一步,这才站定,运气数转,重又上前,挺拳猛击。常敬之站在张无忌身侧,见宗维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已受了内伤,待他第三拳打出时,跟着也是一拳。宗维侠击前胸,常敬之打后背,双拳前后夹攻,皆是劲力凌厉非凡。哪知两人拳到时,便如打在空虚之处,两股强劲的拳力霎时之间均被化解得无影无踪。常敬之明知以自己身分地位,首次偷袭已大为不妥,但勉强还可说因对方出言侮辱崆峒绝技,以致怒气无法抑制,这第二次偷袭,却明明是下流卑鄙的行径了。他本想合两人七伤拳的威力,自可一举将这少年毙于拳下,只要将他打死,纵然旁人事后有甚闲言闲语,但自己总是为六大派除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立下一场功劳。哪知拳锋甫着敌身,劲力立消于无形,何以竟会怎样,当真摸不着半点头脑,只不过右手还是伸上头去,搔了几下。

张无忌对宗维侠微笑道:“前辈觉得怎样?”宗维侠一愕,躬身拱手,恭恭敬敬的道: “多谢曾少侠以内力为在下疗伤,曾少侠神功惊人固不必说,而这番以德报怨的大仁大义,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讶。旁人自不知张无忌在宗维侠连击他三拳之际,运出九阳真气,送入他的体内,时刻虽短,一瞬即过,但那九阳真气浑厚强劲,宗维侠已然受用不浅。他知若非常敬之在张无忌身后偷袭,那么第三拳上所受的好处将远不止此。张无忌道: “大仁大义四字,如何克当?宗前辈此刻奇经八脉都受剧震,最好立即运气调息,那么练七伤拳时所积下来的毒害,当可在两三年内逐步除去。”

宗维侠自己知道自身毛病,拱手道:“多谢,多谢!”当即退在一旁,坐下运功,明知此举甚为不雅,颇失观瞻,但有关生死安危,别的也顾不得了。

张无忌俯下身来,接续唐文亮的断骨,对常敬之道:“拿些回阳五龙膏给我。”常敬之从身边取了出来给他。张无忌道:“请去向武当派讨一服三黄宝腊丸,向华山派讨一些玉真散来。”常敬之依言讨到,递了给他。张无忌道:“贵派的回阳五龙膏中,所用草乌是极好的;武当派三黄宝腊丸中的麻黄、雄黄、藤黄三黄甚是有用,再加上玉真散,唐前辈调养两个月后,四肢当能完好如初。”说着续骨敷药,片刻间整治完毕。武林各派均有伤科秘药,各有各的灵效,胡青牛医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张无忌料想六大派围攻明教,自是各有携带在身。但旁观的人却愈看愈奇,张无忌接骨手法之妙,非任何名医可及,那是不必说了,何以各派携有何种药物,他也是一清二楚?常敬之抱起唐文亮,神色尴尬的退了下去。唐文亮突然叫道:“姓曾的。你治好我的断骨,唐文亮十分感激,日后自当补报。可是崆峒派和魔教仇深似海,岂能凭你这一点小恩小惠,便此罢手?你要劝架,我们是不听的。你若说我忘恩负义,尽可将我四肢再折断了。”

众人一听,均想:“同是崆峒耆宿,这唐文亮却比常敬之有骨气得多了。”张无忌道: “依唐前辈说来,如何才能听在下的劝解?”唐文亮道:“你露一手武功,倘若崆峒派及你不上,那才无话可说。”张无忌道:“崆峒派高手如云,晚辈如何及得上?不过晚辈不自量力,定要做这和事老,只好拚命一试。”四下一望,见广场东首有株高达三丈有余的大松树,枝丫四出,亭亭如盖,便缓步走了过去,朗声道:“晚辈学过贵派的一些七伤拳法,倘若练得不对,请崆峒派各位前辈切莫见笑。”各派人众听了,尽皆诧异:“这小子原来连崆峒派的七伤拳也会,那是从何处学来啊?”只听他朗声念道:“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别派各人听到,那也罢了。崆峒五老听到他高吟这四句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拳诀,却无不凛然心惊。这正是七伤拳的总诀,乃崆峒派的不传之秘,这少年如何知道?他们一时之间,怎想得到谢逊将七伤拳谱抢去后,传了给他。张无忌高声吟罢,走上前去,砰的一拳击出,突然间眼前青翠晃动,大松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响,摔在两丈之外,地下只留了四尺来长的半截树干,切断处甚是平整。常敬之喃喃的道:“这……这可不是七伤拳啊!”七伤拳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这震断大树的拳法虽然威力惊人,却显是纯刚之力。他走近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但见树干断处脉络尽皆震碎,正是七伤拳练到最深时的功夫。原来张无忌存心威压当场,倘若单以七伤拳震碎树脉,须至十天半月之后,松树枯萎,才显功力,是以使出七伤拳劲力之后,跟着以阳刚猛劲断树。那正是仿效当年义父谢逊在冰火岛上震裂树脉、再以屠龙刀砍断树*手法。只听得喝采惊呼之声,各派中此伏彼起,良久不绝。常敬之道:“好!这果然是绝高明的七伤拳法,常某拜服!不过我要请教,曾少侠这路拳法从何处学来?”张无忌微笑不答。唐文亮厉声道:“金毛狮王谢逊现在何处?还请曾少侠告知。”他心思较灵,已隐约猜到谢逊与眼前这少年之间当有关系。张无忌一惊:“啊哟不好,我炫示七伤拳功,却把义父带了出来。倘若言明了跟义父之间的渊源,那是摆明和六大派为敌,这和事老便作不成了。”当即说道:“你道贵派失落七伤拳拳谱,罪魁祸首是金毛狮王吗?错了,错了!那一晚崆峒山青阳观中夺谱激斗,贵派有人中了混元功之伤,全身现出血红斑点,下手之人,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当年谢逊赴崆峒山劫夺拳谱,成昆存心为明教多方树敌,是以反而暗中相助,以混元功击伤唐文亮、常敬之二老,当时谢逊不知,后来经空见点破,这才明白。这时张无忌心想成昆一生奸诈,嫁祸于人,我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这又不是说的假话。

唐文亮和常敬之疑心了二十余年,这时经张无忌一提,均想原来如此,不由得对望了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宗维侠道:“那么请问曾少侠,这成昆现下到了何处?”张无忌道: “混元霹雳手成昆一心挑拨六大派和明教不和,后来投入少林门下,法名圆真。昨晚他混入明教内堂,亲口对明教首脑人物吐露此事。杨逍先生、韦蝠王、五散人等皆曾听闻。此事千真万确,若有虚言,我是猪狗不如之辈,死后万劫不得超生。”他这几句话朗朗说来,众人尽皆动容。只有少林派僧众却一齐大哗。只听一人高宣佛号,缓步而出,身披灰色僧袍,貌相威严,左手提了一串念珠,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他步入广场,说道:“曾施主,你如何胡言乱语,一再诬蔑我少林门下?当此天下英雄之前,少林清名岂能容你随口污辱?”张无忌躬身道:“大师不必动怒,请圆真僧出来跟晚辈对质,便知真相。”空性大师沉着脸道:“曾施主一再提及敝师侄圆真之名,你年纪轻轻,何以存心如此险恶?”张无忌道:“在下是要请圆真和尚出来,在天下英雄之前分辨是非黑白,怎地存心险恶了?”空性道:“圆真师侄是我空见师兄的入室弟子,佛学深湛,除了这次随众远征明教之外,多年来不出寺门一步,如何能是混元霹雳手成昆?更何况圆真师侄为我六大派苦战妖孽,力尽圆寂,他死后清名,岂容你……”

张无忌听到“力尽圆寂”四字时,耳朵中嗡的一声响,脸色登时惨白,空性以后说甚么话,一句也没有听见,喃喃的道:“他……他当真死了么?决……决计不会。”空性指着西首一堆僧侣的尸首,大声道:“你自己去瞧罢!”张无忌走到这堆尸首之前,只见有一具尸体脸颊凹陷、双目翻挺,果然便是投入少林后化名圆真的混元霹雳手成昆,俯身探他鼻息,触手处脸上肌肉冰凉,已然死去多时。张无忌又悲又喜,想不到害了义父一世的大仇人,终于恶贯满盈,丧生于此,胸中热血上涌,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叫道:“奸贼啊奸贼,你一生作恶多端,原来也有今日。”

这几下大笑声震山谷,远远传送出去,人人都是心头一凛。张无忌回过头来,问道: “这圆真是谁打死的?”空性侧目斜睨,脸上犹似罩着一层寒霜,并不答话。殷天正本已退在一旁,这时说道:“他和小儿野王比掌,结果一死一伤。”张无忌躬身道:“是!”心道:“想是圆真中了韦蝠王的寒冰绵掌后,受伤不轻,我舅父的掌力也是非同小可,这才当场将他击毙。舅父替我报了这场深仇,那真是再好不过。”走到殷野王身旁,一搭他的脉息,知道生命无碍,便即宽心,说道:“多谢前辈!”空性在一旁瞧着,愈来愈怒,纵声喝道:“小子,过来纳命罢!”这几个字轰轰入耳,声若雷震。张无忌愕然回头,道:“怎么?”空性大声道:“你明知圆真师侄已死,却将一切罪过全都推在他的身上,如此恶毒,岂能饶你?老和尚今日要开*戒。你是自裁呢,还是非要老和尚动手不可?”张无忌心下踌躇:“圆真伏诛,罪魁祸首遭了应得之报,原是极大喜事,可是从此无人对质,真相反而不易大白,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几步,右手向他头顶抓将下来,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劲道凌厉已极。殷天正喝道:“是龙爪手,不可大意!”

张无忌身形一侧,轻飘飘的让了开去。空性一抓不中,次抓随至,这一招来势更加迅捷刚猛。张无忌斜身又向左侧闪避。空性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一个灰袍僧人便似变成了一条灰龙,龙影飞空,龙爪急舞,将张无忌压制得无处躲闪。猛听得嗤的一声响,张无忌横身飞出,右手衣袖已被空性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现出长长五条血痕,鲜血淋漓而下,少林僧众喝彩声中,却夹杂着一个少女的惊呼。张无忌向惊呼声来处瞧去,只见小昭神色惊恐,叫道:“张公子,你……你小心了。”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我倒也真好。”空性一招得手,纵身而起,又扑将过来,威势非凡。这路抓法快极狠极。张无忌生平从未见过,一时无策抵御,只得倒退跃开,这一抓便即落空。

空性龙爪手源源而出,张无忌又即纵身后退。两人面对着面,一个扑击,一个后跃。空性连抓九下,尽皆落空。两人始终相距两尺有余,虽然空性连续急攻,张无忌未有还手余地,但两人轻功上的造诣,却极明显的分了高下。空性飞步上前,张无忌却是倒退后跃,其间难易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空性始终赶他不上,脚下自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张无忌只须转过身来奔出数步,立即便将他遥遥抛落在后了。其实张无忌不须转身,纵然倒退,也能摆脱对方的攻击,他所以一直和空性不接不离,始终相距在二三尺间,乃在察看他龙爪手招数中的秘奥,看到第三十七招时,只见他左手疾扑面前,使的又是第八招“拿云式”。他第三十八招双手自上而下同抓,方位虽变,姿式却和第十二招“抢珠式”相同。这些招式的名称,张无忌自是一无所知,但出手姿式,却每一招都看得分明,记得清楚。

原来那龙爪手只有三十六招,要旨端在凌厉狠辣,不求变化繁多。空性中年之时曾数逢大敌,但只要使出这龙爪手来,无不立占上风,总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胜,自第十三招起,只是自己平时练习,从未在临敌时用过,这一次直使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制服敌人,那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到第三十七招时。已迫得变化前招,寻思:“这小子不过轻功高明,身形灵便,一味东躲西闪而已,倘若当真拆招,未必挡得了我十二招龙爪手。”张无忌这时却已看全了龙爪手三十六式抓法,其本身虽无破绽可寻,但乾坤大挪移法却能在对方任何拳招中造成破绽,只是心下踌躇:“此刻我便要取他性命,亦已不难,但少林派威名赫赫,这位空性大师又是少林寺的三大耆宿之一,我若在天下英雄之前将他打败,少林派颜面何存?可是要不动声色的叫他知难而退,这人武功比崆峒诸老高明得太多,我可无法办到。”正感为难之际,忽听空性喝道:“小子,你这是逃命,可不是比武!”张无忌道: “要比武……”空性乘他开口说话而真气不纯之际,呼呼两招攻出。张无忌纵身飘开,口中说话继续接了下去:“……也成,要是我赢得大师,那便如何?”这几句话中间语气没半分停顿,若是闭眼听来,便跟心平气和的坐着说话一般无异,决不信他在说这三句话之间,已连续闪避了空性的五招快速进攻。空性道:“你轻功固是极佳,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却也休想。”张无忌道:“过招比武,谁又能逆料胜败?晚辈比大师年轻得多,武艺虽低,气力上可占了便宜。”空性厉声道:“要是我在拳脚之上输了给你,你要*便*,要剐便剐。” 张无忌道:“这个可不敢当!晚辈输了,自然听凭大师处分,不敢有半句异言。但若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便请少林派退下光明顶。”空性道:“少林派之事,由我师兄作主,我只管得自己。我不信这龙爪手拾夺不了你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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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少林派龙爪手三十六招没半分破绽,乃天下擒拿法中的无上绝艺,只不过大师练得还有一点儿不大对。”空性怒道:“好罢!你要是破解得了我的龙爪手,我立即回少林寺,终身不出寺门一步!”张无忌道:“那也不必!”两人如此对答之际,四周众人彩声如雷,越来越是响亮。原来两人口中说话,手脚身法却丝毫不停,只有愈斗愈快,但说话的语调和平时一模一样,绝无半点停顿气促。当空性说“你轻功固是绝佳”这句话时,呼呼连出两招,说“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那句话时,左手五指急抓而下,说到“却也休想”时,语音威猛,双手颤动,疾拿三招。两人边斗边说,旁观众人的喝彩声始终掩盖不了二人的语音。张无忌最后说到“那也不必”时,陡然间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盘旋,连转四个圈子,愈转愈高,又是一个转折,轻轻巧巧的落在数丈之外。众人只瞧得神眩目驰,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决不信世间竟能有这般轻功。青翼蝠王韦一笑自负轻功举世莫及,这时也不禁骇然叹服。张无忌身子落地,空性也已抢到他的身前,却不乘虚追击,大声道:“咱们这就比了吗?”张无忌道:“好,大师请发招。”空性道:“你还是不住倒退么?”张无忌微微笑道:“晚辈若再倒退半步,便算输了。”

明教中杨逍、冷谦、周颠、说不得诸人,天鹰教的殷天正、殷野王、李天垣诸人身子难动,眼睛耳朵却一无所碍,听得他如此说法,都是暗吃一惊。他们个个见多识广,眼见空性僧的龙爪手威猛无俦,便要接他一招,也极不易,张无忌武功虽然了得,但就算能胜,总也得在百余招之后,攻守趋避,如何能不退半步?均觉这句话说得未免过于托大。只听空性道:“那也不必!赢要赢得公平,输也要输得心服。”一言甫毕,喝道:“接招!”左手虚探,右手挟着一股劲风,直拿张无忌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拿云式”。张无忌见他左手微动,便已知他要使此招,当下也是左手虚探,右手直拿对方“缺盆穴”。两人所使招式一模一样,竟无半点分别,但张无忌后发先至,却在一刹那的相差之间占了先着。空性的手指离他肩头尚有两寸,张无忌五根手指已抓到了空性的“缺盆穴”上。空性只觉穴道上一麻,右手力道全失。张无忌手指却不使劲,随即缩回。空性一呆,双手齐出,使一招“抢珠式”,拿向张无忌左右太阳穴。张无忌仍是后发先至,两手探出,又是抢先一步,拿到了空性的双太阳穴。这太阳穴何等重要,在内家高手比武之际,触手立毙,无挽救的余地。但张无忌手指在他双太阳穴上轻轻一拂,便即圈转,变为龙爪手中的第十七招“捞月式”,虚拿空性后脑“风府穴”。

空性被他拂中双太阳穴时已是一呆,待见他使出“捞月式”,更是惊讶之极,立即向后跃开半丈,喝道:“你……你怎地偷学到我少林派的龙爪手?”

张无忌微笑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强分派别,乃是人为,这路龙爪手的擒拿功夫也未必是贵派所独有。”心中却也暗暗佩服:“这龙爪手如此厉害,必是经少林派数百年来千锤百炼,实已可说是不败的武功,我若非也以龙爪手与他对攻,要以别的拳法取胜,确也当真十分艰难。何况我所学过的拳法掌法,比之少林派中的二三流人物尚且不如,怎及得上这位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

空性低头沉思,一时想不通其中道理,说到这龙爪手上的造诣。便是师兄空闻、空智,甚至当年空见师兄,也均及自己不上,何以这少年接连两招,都能后发先至,而且出招的手法劲力、方向部位,更是稳迅兼备,便如有数十年苦练之功一般?他呆呆不语,广场上千余人的目光一齐凝注在他脸上。适才两人动手过招,倏忽两下,便即分开,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余人都没瞧出谁胜谁败,只是眼见张无忌行若无事,空性却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显然优劣已判。

空性突然间大喝一声,纵身而上,双手犹如狂风骤雨,“捕风式”、“捉影式”、“抚琴式”、“鼓瑟式”、“批亢式”、“*,疾攻而至。张无忌神定气闲,依式而为,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接连八招,招招后发而先至。

空性神僧这八式连环的龙爪手绵绵不绝,便如是一招中的八个变化一般,快捷无比,哪知他快张无忌更快,每一招都占了先手。空性每出一招,便被逼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步时,“抱残式”和“守缺式”稳凝如山般使将出来。这两式是龙爪手中最后第三十五、三十六式的招数,一瞥之下,似乎其中破绽百出,施招者手忙脚乱,竭力招架,其实这两招似守实攻,大巧若拙,每一处破绽中都隐伏着厉害无比的陷阱。龙爪手本来走的是刚猛路子,但到了最后两式时,刚猛中暗藏阴柔,已到了返璞还真、炉火纯青的境界。张无忌一声清啸,踏步而上,抱残守缺两招虚式一带,突然化作一招“拿云式”,中宫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终于你着了我道儿。”眼见他一条右臂已陷入重围,再也不能全身而退,当下双掌回击,陡然圈转,呼的一响,往他臂弯上击了下去。空性是有道高僧,见这少年精通少林武艺,生怕他和本门确有渊源,何况先前数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缩手相让,因此这一招便也没下*手,只求将他右臂震断便算。岂知双掌掌缘刚和他右臂相触,突觉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劲力从他臂上发出,挡住了自己双掌下击。便在此时,张无忌右手五指也已虚按在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这一瞬之间,空性心中登时万念俱灰,只觉数十年来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全成一场幻梦,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曾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左手抓住右手的五根手指,一施劲力,正要将之折断,突觉左腕上一麻,劲道全然使不出来,正是张无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轻轻拂过。只听他朗声说道:“晚辈以少林派的龙爪手胜了大师,于少林威名有何妨碍?晚辈若非以少林绝艺和大师对敌,天下再无第二门功夫,能占得大师半点上风。”

空性在一时愤激之中,原想自断五指,终身不言武功,听他如此说,但觉对方言语行事,处处对本门十分回护,若非如此,少林派千百年来的威名,可说在自己手中损折殆尽,自己岂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对他大是感激,眼中泪光莹莹,合十说道:“曾施主仁义过人,老衲既感且佩。”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晚辈犯上不敬,还须请大师恕罪。”空性微微一笑,说道:“这龙爪手到了曾施主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梦也料想不到,日后有暇,还望驾临敝寺,老衲要一尽地主之谊,多多请教。”本来武林中人说到“请教”两字,往往含有挑战之义,但空性语意诚恳,确是佩服对方武术,自愧不如,有意求教。

张无忌忙道:“不敢,不敢。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辈年幼浅学,深盼他日得有机缘求大师指点。”他这几句话发自肺腑,也是说得恳切之极。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分极是崇高,虽因生性纯朴,全无治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职司,但人品武功,素为僧众推服。少林派中自在智以下见他如此,既觉气沮,对张无忌顾全本派颜面也是暗暗感激,都觉今日之事,本门是决计不能再出手向他索战的了。空智大师是这次六大派围攻明教的首领,眼见情势如此,心中十分尴尬,魔教覆灭在即,却给这一个无名少年插手阻挠,倘若便此收手,岂不被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齿?一时拿不定主意,斜眼向华山派的掌门人神机子鲜于通使了个眼色。鲜于通足智多谋,是这次围攻明教的军师,见空智大师使眼色向自己求救,当即折扇轻挥,缓步而出。张无忌见来者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雅潇洒,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请了,不知这位前辈有何见教。”鲜于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这是华山派掌门鲜于通,武功平常,鬼计多端。”张无忌一听到鲜于通之名,暗想:“这名字好熟,甚么时候听见过啊?”只见鲜于通走到身前一丈开外,立定脚步,拱手说道:“曾少侠请了!”张无忌还礼道:“鲜于掌门请了。”

鲜于通道:“曾少侠神功盖世,连败崆峒诸老,甚且少林神僧亦甘拜下风,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门下,调·教出这等近世罕见的少年英侠出来?”

张无忌一直在思索甚么时候听人说起过他的姓名,对他的问话没有置答。

鲜于通仰天打个哈哈,朗声说道:“不知曾少侠何以对自己的师承来历,也有这等难言之隐?古人言道:”见贤思齐,见不贤……‘“张无忌听到”见贤思齐“四字,猛地里想起 ”见死不救“来,登时记起,五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时,胡青牛曾对他言道:华山派的鲜于通害死了他妹子。当时张无忌小小的心灵之中曾想:”这鲜于通如此可恶,日后倘若不遭报应,老天爷哪里还算有眼?“一凝神之际,将胡青牛的说话清清楚楚的记了起来:”一个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蚕蛊毒,原本非死不可,我三日三夜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哪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唉,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胡青牛说这番话时,那满脸皱纹、泪光莹莹的哀伤情状,曾令张无忌心中大是难过。胡青牛又说,后来曾数次找他报仇,只因华山派人多势众,鲜于通又狡猾多智,胡青牛反而险些命丧他手。他想到此处,双眉一挺,两眼神光炯炯,向鲜于通直射过去,又想起鲜于通曾有个弟子薛公远,被金花婆婆打伤后自己救了他的性命,哪知后来反而要将自己煮来吃了,这两师徒恩将仇报,均是卑鄙无耻的奸恶之徒,薛公远已死,眼前这鲜于通却非好好惩戒一番不可,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又没在苗疆中过非死不可的剧毒,又没害死过我金兰之交的妹子,哪有甚么难言之隐?“

鲜于通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颤,背上冷汗直冒。当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后,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恋。胡青羊以身相许,竟致*,哪知鲜于通后来贪图华山派掌门之位,弃了胡青羊不理,和当时华山派掌门的独生爱女成亲。胡青羊羞愤自尽,造成一尸两命的惨事。这件事鲜于通一直遮掩得密不通风,不料事隔十余年,突然被这少年当众揭了出来,如何不令他惊惶失措?当下便起毒念:“这少年不知如何,竟会得知我的阴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决不能容他多活一时三刻,否则给他张扬开来,那还了得?”霎时之间镇定如恒,说道:“曾少侠既不肯见告师承,在下便领教曾少侠的高招。咱们点到即止,还盼手下留情。”说着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张无忌肩头劈了下来,朗声道:“曾少侠请!”竟不让张无忌再有说话的机会。张无忌知他心意,随手举掌轻轻一格,说道:“华山派的武艺高明得很,领不领教,都是一般。倒是鲜于掌门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功夫,却是人所不及……”

鲜于通不让他说下去,立即扑上贴身疾攻,使的是华山派绝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他收拢折扇,握在右手,露出铸作蛇头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则是鹰抓功路子;右手蛇头点打刺戳,左手则是擒拿扭勾,双手招数截然不同。这路“鹰蛇生死搏”乃华山派已传之百余年的绝技,鹰蛇双式齐施,苍鹰矫矢之姿,毒蛇灵动之势,于一式中同时现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则弱,这路武功用以对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绌,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张无忌只接得数招,便知对方招数虽精,劲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得远了,当下随手拆接,说道:“鲜于掌门,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你当年身中剧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着三日三夜不睡,竭尽心力的给你治好了,又和你义结金兰、待你情若兄弟。为甚么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鲜于通无言可答,张口骂道:“胡……”他本想骂:“胡说八道”,跟对方强辩。他素以言辞便给、口齿伶俐著称武林,耳听得张无忌在揭自己的疮疤,使想捏造一番言语,不但遮掩自己的失德,反而诬陷对方,待张无忌愤怒分神,便可乘机暗下毒手,眼见到张无忌胜过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场之前就没盼能在武功上胜过了他。

哪知刚说了一个“胡”字,突然间一股沉重之极的掌力压将过来,逼在他的胸口,鲜于通喉头气息一沉,下面那“……说八道”三个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时之间,只觉肺中的气息便要被对方掌力挤逼出来,急忙潜运内功。苦苦撑持,耳中却清清楚楚的听得张无忌说道: “不错,不错!你倒记得是姓‘胡’的,为甚么说了个‘胡’字,便不往下说呢?胡家小姐给你害得好惨,这些年来。你难道不感内疚么?”鲜于通窒闷难当,呼吸便要断绝,急急连攻三招。张无忌掌力一松,鲜于通只感胸口轻了,忙吸了口长气,喝道:“你……”但只说了个“你”字,对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话声立断。张无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是就是,非就非,为甚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当年救了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亲妹子是给你亲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无法说得更加明白,但鲜于通却以为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已全都了然于胸,又苦于言语无法出口,脸色更加白了。

旁观众人素知鲜于通口若悬河,最擅雄辩,此刻见他脸有愧色,在对方严词诘责之下竟然无言以对,对张无忌的说话不由得不信。张无忌以绝顶神功压迫他的呼吸,除了鲜于通自己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之外,旁人但见张无忌双拳挥舞,拆解鲜于通的攻势,偶尔则反击数掌,纵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的秘奥。华山派中的诸名宿、门人眼见掌门人如此当众出丑,被一个少年骂得狗血淋头,却无一句辩解,人人均感羞愧无地。另有一干人知道鲜于通诡计多端,却以为他暂且隐忍,稍停便有极厉害的报复之计。只听张无忌又大声斥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那蝶谷医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的大恩,今日反而率领门人,前来攻击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亲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亏你也有脸面来做一派的掌门!”他骂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若是在此,亲耳听到我为他伸怨雪恨,当可一吐心中的积愤,眼下骂也骂得够了,今日不能伤他的性命,日后再找他算帐,当下掌力一收,说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暂且寄下你颈上的人头。” 鲜于通突然间呼吸畅爽,喝道:“小贼,一派胡言!”折扇柄向着张无忌面门一点,立即向旁跃开。张无忌鼻中突然闻到一阵甜香,登时头脑昏眩,脚下几个踉跄,但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鲜于通喝道:“小贼,教你知道我华山绝艺‘鹰蛇生死搏’的厉害!”说着纵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张无忌右腋下的“渊腋穴”上抓了下去。他只道这一把抓落,张无忌已绝无反抗之能,哪知着手之处,便如抓到了一张滑溜溜的大鱼皮,竟使不出半点劲道。

但听得华山派门人弟子彩声雷动:“鹰蛇生死搏今日名扬天下!”“华山鲜于掌门神技惊人!”“教你这小贼见识见识货真价实的武功!”张无忌微微一笑,一口气向鲜于通鼻间吹了过去。鲜于通陡然闻到一股甜香,头脑立时昏晕,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张口待欲呼唤。张无忌左手在他双脚膝弯中一拂。鲜于通立足不定,扑地跪倒,伏在张无忌面前,便似磕拜求饶一般。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张无忌已然身受重伤,摇摇欲倒,哪知一刹那间,变成鲜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难道他当真有妖法不成?张无忌弯下腰去,从鲜于通手中取过折扇,朗声说道:“华山派自负名门正派,真料不到居然还有一手放蛊下毒的绝艺,各位请看!”说着轻轻一挥,打开折扇,只见扇上一面绘的是华山绝峰,千仞叠秀,翻将过来,另一面写着郭璞的六句“太华赞”:“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爱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张无忌折拢扇子,说道:“谁知道这把风雅的扇子之中,竟藏着一个卑鄙阴毒的机关。”说着走到一棵花树之前,以扇柄对着鲜花挥了几下,片刻之间,花瓣纷纷萎谢,树叶也渐转淡黄。

众人无不骇然,均想:“鲜于通在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甚么毒药,竟这等厉害?”只听得鲜于通伏在地下,犹如*猪般的惨叫,声音凄厉,撼人心弦,“啊……啊……”的一声声长呼,犹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本来以他这等武学高强之士,便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强忍痛楚,决不致当众如此大失身分的呼痛。他每呼一声,便是削了华山派众人的一层面皮。只听他呼叫几声,大声道:“快……快*了我……快打死我罢……”张无忌道: “我倒有法子给你医治,只不知你扇中所藏的是何毒物。不明毒源,那就难以解救了。”

鲜于通叫道:“这……这是金蚕……金蚕蛊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众人听到“金蚕蛊毒”四字,年轻的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各派耆宿却尽皆变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声斥责起来。原来这“金蚕蛊毒”乃天下毒物之最,无形无色,中毒者有如千万条蚕虫同时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武林中人说及时无不切齿痛恨。这蛊毒无迹象可寻,凭你神功无敌,也能被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妇女儿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难得,各人均只听到过它的毒名,此刻才亲眼见到鲜于通身受其毒的惨状。张无忌又问:“你将金蚕蛊毒藏在折扇之中,怎会害到了自己?”鲜于通道:“快……*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击,满地翻滚。张无忌道:“你将扇中的金蚕蛊毒放出来害我,却被我用内力逼了回来,你还有甚么话说?”

鲜于通尖声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双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尽。但中了这金蚕蛊毒之后,全身已无半点力气,拚命将额头在地下碰撞,也是连面皮也撞不破半点。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处的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者立毙的毒药,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语。当年鲜于通在苗疆对一个苗家女子始乱终弃,那女子便在他身上下了金蚕蛊毒。但仍盼他回心转意,下的分量不重,以便解救。鲜于通中毒后当即逃出,他也真工于心计,逃出之时,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两对金蚕,但逃出不久便即瘫倒。恰好胡青牛正在苗疆采药,将他救活。鲜于通此后依法饲养金蚕,制成毒粉,藏在扇柄之中。扇柄上装有机括,一加揿按,再以内力逼出,便能伤人于无形。他适才一动手便即受制,内力使发不出,直到张无忌撒手相让,他立即使出一招 “鹰扬蛇窜”,扇柄虚指,射出蛊毒。

幸得张无忌内力深厚无比,临危之际屏息凝气,反将毒气喷回,只要他内力稍差,那么眼前在地下辗转呼号之人,便不是鲜于通而是他了。他熟读王难姑的“毒经”,深知这金蚕蛊毒的厉害,暗中早已将一口真气运遍周身,察觉绝无异状,这才放心,眼前鲜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但想:“救是可以相救,却要他亲口吐露自己当年的恶行。”朗声道:“这金蚕蛊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问你甚么,你须老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那时肉腐见骨,滋味可不好受。”

鲜于通身上虽痛,神志却极清醒,暗想:“当年那苗家女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后,也说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后,这才肉腐见骨而死,怎地这小子说得一点不错?”可是仍不信他会有蝶谷医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剧毒,说道:“你……救不了我的……”张无忌微微一笑,倒过折扇,在他腰眼中点了一点,说道:“在此处开孔,倾入药物后缝好,便能驱走蛊毒。”鲜于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点儿也……也……不错。”张无忌道:“那么你说罢,你一生之中,做过甚么亏心事。”鲜于通道:“没……没有……”张无忌双手一拱道:“请了!你在这儿躺七天七夜罢。”鲜于通忙道:“我……我说……”可是要当众述说自己的亏心事,究是大大的为难,他嗫嚅半晌,终于不说。突然之间,华山派中两声清啸,同时跃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纪均已五旬有余,手中长刀闪耀,纵身来到张无忌身前。那身矮老者尖声说道:“姓曾的,我华山派可*不可辱,你如此对付我们鲜于掌门,非英雄好汉所为。”张无忌抱拳说道:“两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谅你也不配问我师兄弟的名号。”俯下身来,左手便去抱鲜于通。张无忌拍出一掌,将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 “他周身是毒,只须沾上一点,便和他一般无异,阁下还是小心些罢!”那矮小老者一怔,只吓得全身皆颤,却听鲜于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垣白师哥,是我用这金蚕蛊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没有了,再也没亏心事了。”

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华山派众人一齐大惊。矮老者问道:“白垣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说他死于明教之手?”鲜于通叫道:“白……白师哥……求求你,饶了我……”他一面惨叫,一面不住的磕头求告,叫道:“白师哥……你死得很惨,可是谁叫你当时那么狠狠逼我……你要说出胡家小姐的事来,师父决不能饶我,我……我只好*了你灭口啊。白师哥……你放了我……你饶了我……”双手用力扼迫自己的喉咙,又道:“我害了你,只好嫁祸于明教,可是……可是……我给你烧了多少纸钱,又给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还来索我的命?你的妻儿老小,我也一直给你照顾……他们衣食无缺啊。”此刻日光普照,广场上到处是人,但鲜于通这几句哀求之言说得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垣的鬼魂真的到了身前一般。华山派中识得白垣的,更是惊惧。张无忌听他如此说,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本来只要他自承以怨报德、害死胡青牛之妹,哪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的师兄。却不知胡青羊虽是因他而死,毕竟是她自尽,鲜于通薄幸寡德,心中一直也未觉如何惭愧,白垣却是他亲手加害。当时白垣身中金蚕蛊毒后辗转翻滚的惨状,今日他一一身受,脑海中想到的只是“白垣”两字,又惊又痛之下,便像见到白垣的鬼魂前来索命。

张无忌也不知那白垣是甚么人,但听了鲜于通的口气,知他将暗害白垣的罪行推在明教的头上,华山派所以参与光明顶之役,多半由此而起,朗声说道:“华山派各位听了,白垣白师父并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错怪了旁人。”

那高大老者突然举刀,疾往鲜于通头上劈落。张无忌折扇伸出,在他刀上一点,钢刀荡开,拍的一下,掉在地下,直插入土里一尺有余。那高老者怒道:“此人是本派叛徒,我们自己清理门户,你何必插手干预?”张无忌道:“我已答应治好他身上蛊毒,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贵派门户纷争,尽可待回归华山之后,慢慢清理不迟。”

那矮老者道:“师弟,此人之言不错。”飞起一脚,踢在鲜于通背心“大椎穴”上,这一脚既踢中了他穴道,又将他踢得飞了起来,直掼出去,拍挞一声,摔在华山派众人面前。鲜于通穴道上受踢,虽然全身痛楚不减,却已叫喊不出声音,只是在地下挣扎扭动。他自有亲信的门人弟子,但均怕沾到他身上剧毒,谁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张无忌道:“我师兄弟是鲜于通这家伙的师叔,你帮我华山派弄明白了门户中的一件大事,令我白垣师侄沉冤得雪,谢谢你啦!”说着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着也是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好说,好说。”矮老者举刀虚砍一刀,厉声道:“可是我华山派的名声,却也给你这小子当众毁得不成模样,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高老者也道:“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敢情他身材虽然高大,却是唯那矮老者马首是瞻,矮老者说甚么,他便跟着说甚么。张无忌道:“华山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偶尔出一个败类,不碍贵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门派均在所难免,两位何必耿耿于怀?”高老者道:“依你说是不碍的?”张无忌道:“不碍的。”高老者道:“师哥,这小子说是不碍的,咱们就算了罢!”他对张无忌颇存怯意,实是不敢和他动手。矮老者厉声道:“先除外侮,再清门户。华山派今日若是胜不得这小子,咱们岂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高老者道: “好!喂,小子,咱们可要两个打你一个了。你要是觉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认输了事。”矮老者眉头一皱,喝道:“师弟,你……”张无忌接口道:“两个打我一个,那再好也没有了,倘若你们输了,可不能再跟明教为难。”高老者大喜,大声道:“咱们两个打你一个,那你决计活不了。我师兄弟有一套两仪刀法,变化莫测,联刀攻敌,万夫莫当。我就只担心你定要单打独斗,一个对一个。你既肯一个对我们两个,那是输定了,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张无忌道:“我决不反悔便是,老前辈刀下留情。”高老者道:“我刀下是决不容情的。我们这路两仪刀法一施展,越来越凌厉,那可没甚么客气。我瞧你这小子人也不坏,砍死了你,倒怪可怜的……”矮老者怒喝:“师弟,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当然可以。不过我是先行提醒他,叫他留神,咱师兄弟这套两仪刀法,乃是反两仪,式式不依常规……”矮老者厉声喝道:“住口!”转头向张无忌道:“请接招!”挥刀便砍了过去。张无忌举起鲜于通那柄折扇,按在他刀背上一引。高老者大声叫道:“喂,喂!不成,不成!这个样子,咱们宁可不比。”张无忌道:“怎么?”高老者道:“这把扇子中有毒,不小心溅了开来,可不是玩的。”

张无忌道:“不错,这种剧毒之物,留在世上只有害人。”右手食中两根手指挟住扇柄,往下一掷,那扇子嗤的一声,直没入土中,地下仅余一个小孔。这一手神功,广场之上再无第二人能办得到,众人忍不住都大声喝起彩来。高老者将单刀挟在腋下,双手用力鼓掌,说道:“你快去取一件兵刃来罢。”

张无忌本来不愿当众炫耀,不过今日局面大异寻常,若不显示神功,艺压当场,要想六大派人众就此罢手,回归中原,那可是千难万难,便道:“前辈看我用甚么兵刃的好?”高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头拍了两拍,笑道:“你这娃儿倒也有趣,你爱用甚么兵刃,居然问起我来了。”张无忌知他这么拍几下不过是老人家喜欢少年人的表示,并无恶意。但旁观众人却都吃了一惊,心想两人对敌过招,一个人随随便便的伸手去拍敌手肩膀,对方居然并不闪避,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劲,或是乘机拍中他的穴道,岂非不用比武,便分胜败?却不知张无忌有神功护身,高老者倘若忽施暗算,也决计伤他不到。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甚么兵刃,你便听我的话么?”张无忌微笑道:“可以。”高老者笑道:“你这娃儿武艺很好,十八般兵刃,想是件件皆能的了。要你空手和我们两个老人家过招,又说不过去。”张无忌笑道:“空手也不妨的。”高老者游目四周,想要找一件最不称手的兵刃给他,突然看到广场左角放着几块大石,便道:“我让你也占些便宜,用件极沉重的兵刃。”说着向着几块大石一指,呵呵大笑。这些大石每块总有二三百斤,力气小些的连搬也搬不动,何况长期来给人当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无可着手之处,怎能作为兵刃?高老者原意是出个难题,开开玩笑,最好对方给挤兑住了,知难而退,比武之事就此作罢。不料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 “这件兵刃倒也别致,老前辈是考我的功夫来着。”说着走到石块之前,左手伸出,抄起一块大石,托在手里,说道:“两位请!”话声甫毕,连身带石一跃而起,纵到了两个老者的身前。众人只瞧得张大了口,连喝彩也忘记了。高老者伸手猛拉胡子,叫道:“这……这个可是奇哉怪也!”矮老者知道今日实是遇上了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敌,当下稳步凝气,注视对手,说道:“有僭了!”青光闪动,身随刀进,直攻张无忌右臂。高老者道:“师哥,真打吗?”矮老者道:“还有假的?”钢刀兜了半个圈子,方向突变,斜劈张无忌肩头。张无忌旁退让开,只见斜刺里青光闪耀,高老者挥刀砍来。张无忌喝道:“来得好!”横过石头一挡,当的一声响,这一刀砍在石上,火花四溅,石屑纷飞。张无忌举起大石,顺势推了过去。高老者叫道:“啊哟,这是‘顺水推舟’,你使大石头也有招数么?”矮老者大声喝道:“师弟,‘混沌一破’!”挥刀从背后反划了个弧形,弯弯曲曲的斩向张无忌。高老者接口道:“太乙生萌,两仪合德……”矮老者接口道:“日月晦明。”两人口中呼喝,刀招源源不绝的递出。张无忌施展九阳神功,将大石托在手里运转如意。高矮二老使开了反两仪刀法,刀刀狠辣,招招沉猛,但张无忌手中这块石头实在太大,只须稍加转侧,便尽数挡住了二老砍劈过来的招数。高老者大叫:“你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这般打法实在不公平。” 张无忌笑道:“那么不用这笨重兵器也成。”突然将大石往空中抛去,二老情不自禁的抬头一看,岂知便这么微一疏神,后颈穴道已同时被对手抓住,登时动弹不得。张无忌身子向后弹出,大石已向二老头顶压将下来。

众人失声惊呼声中,张无忌纵身上前,左掌扬出,将大石推出丈余,砰的一声,落在地下,陷入泥中有几尺余。他伸手在二老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微笑道:“得罪了!晚辈跟两位开个玩笑。”他这么一拍,高矮老者被封的穴道登时解了。矮老者脸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高老者却摇头道:“这个不算。”张无忌道:“怎么不算?”高老者道:“你不过力气大,搬得起大石头,可不是在招数上胜了我哥儿俩。”张无忌道:“那么咱们再比。”高老者道:“再比也可以,不过得想个新鲜法儿才成,否则净给你占便宜,我们输了也不心服,你说是不是?”张无忌点头道:“是!”

小昭一直注视着场中的比拚,这时伸手刮着脸皮,叫道:“羞啊,羞啊!胡子一大把,自己老占便宜,反说吃亏。”她手指上下移动,手腕上的铁链便叮当作响,清脆动听。高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吃亏就是便宜。我老人家吃过的盐,还多过你吃的米。我走过的桥,长过你走的路。小丫头叽叽喳喳甚么?”回头对张无忌道:“要是你不服,那就不用比了。反正这一回较量你没有输,我们也没赢,双方扯了个直。再过三十年,大家再比过也不迟……”矮老者听他越说越是胡混,自己师兄弟二人说甚么也是华山派的耆宿,怎能如此耍赖,当即喝道:“姓曾的,我们认栽了,你要怎般处置,悉听尊便。”张无忌道: “两位请便。在下只不过斗胆调处贵派和明教的过节,实是别无他意。”高老者大声道: “这可不成!还没说出新鲜的比武主意,怎么你就打退堂鼓了?这不是临阵退缩、望风披靡么?”矮老者皱眉不语,他知这个师弟虽然说话疯疯癫癫,但靠了一张厚脸皮,往往说得对方头昏脑胀,就此转败为胜。今日在天下众英雄之前施此伎俩,原是没甚么光彩,然而如果竟因此而胜得张无忌,至少功过可以相抵。

张无忌道:“依前辈之意,该当如何?”高老者道:“咱们华山派这套‘反两仪刀法’ 的绝艺神功,你是尝过味道了。想来你还不知昆仑派有一套‘正两仪剑法’,变化之精奇奥妙,和华山派的刀法可说是一时瑜亮,各擅胜场。倘若刀剑合璧,两仪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相调,水火互济,唉……”说到这里,不住摇头,缓缓叹道:“威力太强,威力太强!你是不敢抵挡的了!”张无忌转头向着昆仑派,说道:“昆仑派哪位高人肯出来赐教?”高老者抢着道:“昆仑派中除了铁琴先生夫妇,常人也不配和我师兄弟联手。就不知何掌门有这胆量没有?”众人都是一乐:“这老儿说他傻,却不傻,他要激得昆仑派两大高手下场相助。”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了一眼,都不知这高矮二老是甚么人,他们是掌门人鲜于通的师叔,班辈甚高,想必平时少在江湖上行走,自己又僻处西域,是以不识。夫妻二人均想:“这两个老儿斗不过那姓曾的少年,便想拉我们赶这淌浑水。一起胜了,他们脸上也有光彩。”只听那高老者道:“昆仑派何氏夫妇不敢和你动手,那也难怪。他们的正两仪剑法虽然还不错,但失之呆滞,比起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来,本来稍逊一筹两筹。”班淑娴大怒,纵身入场,指着高老者道:“阁下尊姓大名?”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请了。”这两句话显是捡了个现成便宜。旁边许多人都笑了出来。

班淑娴是昆仑派的“太上掌门”,连何太冲也忌她三分,数十年来在昆仑山下颐指气使惯了,数百里方圆之内,俨然女王一般,如何能受这等奚落取笑?突然间嗤的一声响,挺剑直向高老者左肩刺去。这一下拔剑出招的手法迅捷无伦,在一瞬之前,还见她两手空空,柳眉微竖,一瞬之后,已是长剑在手,剑尖离高老者肩头不及半尺。高老者一惊之下,回刀横挥,当的一响,刀剑相交,在千钧一发之际格开了。班淑娴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那高老者使的却是一招“万劫不复”,一正一反,均是施发了两仪术数中的极致。莫看那高老者在张无忌手下缚手缚脚,似是功夫平庸,实则他刀法上的造诣确是不同凡响。两人刀剑相交,各自退开一步,不禁一怔,心中均十分佩服对方这一招的精妙。两人派别不同,武功大异,生平从未见过面,但一招之下,发觉自己这套武功和对方若合符节,配合得天衣无缝,犹似一个人一生寂寞,突然间遇到了知己般的喜欢。班淑娴忍不住想:“他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果然了得,若和他联手攻敌,当可发挥天下兵刃招数中的极诣。”跟着又想:“华山派这两个家伙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我昆仑派跟他动手,也无取胜把握。我们若就此下场,那是昆仑、华山两派四大高手合战一个无名少年、未免太失身分,然而这是华山派想出来的主意。”当下回头向何太冲叫道:“喂,你过来!”何太冲虽对妻命不敢有违,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仍要摆足掌门人的架子,“哼”的一声,缓缓站起。四名小童前导,一捧长剑,一捧铁琴,另外两名各持佛尘。五人走到广场中心,捧剑小童双手端剑过顶,躬身呈上,何太冲接了,四名小童躬身退下。班淑娴道:“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招数上倒也不算含糊。”高老者嬉皮笑脸的道:“多蒙赞赏。”班淑娴横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四个就拿这小娃儿喂喂招,切磋一下昆仑、华山两派的武功。”她说着回过头来,突然“咦”的一声,瞪着张无忌道:“你……你……”她和张无忌分手不过五年,虽然他在这五年中自孩童成为少年,身材长高了,但面目依稀还是相识。张无忌道:“咱们从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说将出来?我是曾阿牛。”班淑娴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如果自己将他揭破,那么他夫妇恩将仇报的种种不德情事,他也要当众宣布了,当下长剑一举,说道:“曾少侠武功大进,可喜可贺,还请出手指教。”言下显然是说,咱们只比武艺,不涉旧事。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贤夫妻剑法通神,尚请手下留情。”何太冲说道:“曾少侠用甚么兵刃?”张无忌一见到他,便想起那对会吸毒的金冠银冠小蛇。他摔入绝谷后,这对小蛇因无毒物为食,竟致生生饿死,跟着又想起他在武当山上逼死自己父母、逼迫自己和杨不悔吞服毒酒、将自己打得目青鼻肿,一把将自己掷向山石,若不是杨逍正好在旁及时出手相救,自己这时尸骨早朽,还说甚么做鲁仲连、做和事老?自己好心救了他爱妾性命,他却如此恩将仇报,一再加害。他想到此处,怒气上冲,心道:“好何太冲,那一天你打得我何等厉害,今日我虽不能要了你的性命,至少也得狠狠打你一顿,出了当日这口恶气。”只见何太冲夫妇和华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两刀双剑在日光下闪烁不定,突然间双臂一振,身子笔直跃起,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扑向西首一棵梅树,左手一探,折了一枝梅花下来,这才回身落地。他手持梅花,缓步走入四人之间,高举梅枝,说道:“在下便以这梅枝当兵刃,领教昆仑、华山两派的高招。”那梅枝上疏疏落落的生着十来朵梅花,其中半数兀自含苞未放。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是一惊:“这梅枝一碰即断,怎能和对方的宝剑利刀较量?”班淑娴冷笑道:“很好,你是丝毫没将华山、昆仑两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张无忌道:“我曾听先父言道,当年昆仑派前辈何足道先生,琴剑棋三绝,世称‘昆仑三圣’。只可惜咱们生得太晚,没能瞻仰前辈的风范,实为憾事。”这几句话人人都听得出来,他大赞昆仑派的前辈,却将眼前的昆仑人物瞧得不堪一击。猛听得昆仑派中一人声如破锣的大声喝道:“小贼种,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对我师父、师叔无理?”喝声未毕,一个满腮虬髯的道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挺剑猛向张无忌背心刺去。这道人身法极快,这一剑虽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剑招迅捷,实和偷袭殊无分别。张无忌竟不转身,待剑尖将要触及背心衣服,左足向后翻出,压下剑刃,顺势踏落,将长剑踹在地下。那道人用力一抽,竟然纹丝不动。张无忌缓缓回过头来,看这个道人时,原来是他初回中原、在海船中遇到过的西华子,此人性子暴躁,曾一再对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口出无礼之言。张无忌心中一酸,说道:“你是西华子道长?”

西华子满脸胀得通红,并不答话,只是竭力抽剑。张无忌左脚突然松开,脚底跟着在剑刃上一点。西华子没料到他会陡然松脚,力道用得猛了,一个踉跄,向后硬跌。凭着他的武功修为,这一下虽然出其不意,但立时便可拿桩站定,不料刚使得个“千斤坠”,猛地里剑上一股极强的力道传来,将他身子一推。登时一屁股坐倒,绝无抗御的余地,跟着听得叮叮叮的几声清脆响声,手中长剑寸寸断绝,掌中抓着的只余一个剑柄。西华子惊愧难当,他是班淑娴亲传的弟子,因此叫班淑娴师父,而叫何太冲为“掌门师叔”,一瞥眼间,只见师父满脸怒色,心知自己这一下丢了师门极大的脸面,事过之后必受重责,不禁更是惶恐,忙一跃站起,喝道:“小贼种……”张无忌本想就此让他回去,但听他骂到“小贼种”三字,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一掠,已运劲点了他胸腹间三处要穴,对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妇道:“请进招罢!”班淑娴对西华子低声喝道:“走开!丢的人还不够么?”西华子道:“是!”可是竟不移步。班淑娴怒道:“我叫你走开,听见没有?”西华子道:“是!是!师父,是!”口中十分恭谨,却仍是不动。班淑娴怒极,心想这家伙干么不听起话来了?原来张无忌拂穴的手法快极,班淑娴眼光虽然敏锐,却万万想不到他的劲力可借柔物而传,梅枝的轻轻一拂,无殊以判官笔连点穴道,当下伸手在西华子肩头重重一推,喝道: “站开些,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西华子道:“是,师父,是!”身子平平向旁移开数尺,手足姿式却半点没变,就如是一尊石像被人推了一掌一般。这么一来,班淑娴和何太冲才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张无忌点了穴道,心下暗自骇然。何太冲伸手去西华子腰胁推拿数下,想替他解开穴道。哪知劲力透入,西华子仍是一动不动。张无忌指着倚靠在杨逍身旁的杨不悔道:“这个小姑娘,五年前被你们封了穴道,强灌毒酒,我无法给他解开,今日令徒也是一般。贵我两派的点穴手法不同,那也不足为异。”众人听他这么说,眼光都射向杨不悔身上,见她现下也不过是个稚龄少女,五年之前自是更加幼小,何太冲夫妇以一派掌门之尊,竟然这般欺负一个小姑娘,实在太失身分。班淑娴见众人眼色有异,心想多说旧事有何好处,挺剑便往张无忌眉心挑去。便在同时,何太冲长剑指向张无忌后心,跟着华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势也即展开。

张无忌身形晃动,从刀剑之间窜了开去,梅枝在何太冲脸上掠过。何太冲斜剑刺他腰胁。张无忌左手食指弹向矮老者的单刀,梅枝扫向何太冲的长剑。何太冲剑身微转,剑锋对准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质的树枝终不能抵挡我剑锋之一削。哪知张无忌的梅枝跟着微转,平平的搭在剑刃之上,一股柔和的劲力送出,何太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当的一响,刚好格开了高老者砍来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冲,你倒戈助敌么?”何太冲脸上微微一红,不能自认剑招被敌人内劲引开,只说:“胡说八道!”狠狠一剑,疾向张无忌刺去。

何太冲出招攻敌,班淑娴正好在张无忌的退路上伏好了后着,高矮二老跟着施展反两仪刀法。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虽然正反有别,但均是从八卦中化出,再回归八卦,可说是殊途而同归。数招一过,四人越使越顺手,两刀双剑配合得严密无比。张无忌本也料到他四人联手,定然极不好斗,果然正反两套武功联在一起之后,阴阳相辅,竟没丝毫破绽。他数次连遇险招,倘若手中所持是件兵刃,当可运劲震断对方刀剑,偏生过于托大,只拿了一根梅枝。陡然间矮老者钢刀着地卷到,张无忌闪身相避,班淑娴长剑疾弹出来,喝一声: “着!”刺向张无忌大腿,在他裤脚上划破了一道口子。张无忌回指点出,何太冲的长剑又已递到,高矮二老的单刀分取上盘下盘。张无忌一时难以抵敌,灵机一动,滑步抢到了西华子身后。班淑娴跟上刺出一剑,招数狠毒,劲力之猛,直是欲置张无忌于死地,哪里是比武较量的行径?张无忌在西华子身后一缩,班淑娴这一剑险些刺中徒儿身子,硬生生的斜开,西华子却已“啊哟”一声的叫了出来。待得何太冲从左首攻到,张无忌又在西华子身侧一避。他一时捉摸不到这两路正反两仪武功的要旨,想不出破解之法,只有绕着西华子东转而闪,暂且将他当作挡避刀剑的盾牌,心中暗叫:“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也未免太过小觑了天下英雄。‘骄者必败’这四个字,从今以后可得好好记在心中。焉知世上没有比乾坤大挪移更厉害的功夫,没有比九阳神功更浑厚的内劲。该记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只听得四周笑声大作。西华子犹似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地,张无忌在他身侧钻来跃去,每当何太冲等四人的刀剑从他身旁相距仅寸的掠过劈过,西华子便大声“咦!”“啊!”“唉哟!”的叫喊,偏又半点动弹不得,当真是十二分的惊险,十二分的滑稽。班淑娴怒气上冲,眼见接连数次均可将张无忌伤于剑下,都是西华子横挡其间,碍手碍脚,恨不得一剑将他劈为两段,只是究有师徒之情,下不得手。华山派的高老者叫道:“何夫人,你不下手,我可要下手了。” 班淑娴恨恨的道:“我管得你么?”高老者挥刀横扫,径往西华子腰间砍去。张无忌心想不妙,这一刀若教他砍实了,不但自己少了个挡避兵刃的盾牌,而且西华子为己而死,又生纠纷,当下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劲风,将高老者的这一刀荡了开去。矮老者一声不响,单刀向张无忌项颈斜劈而下。张无忌闪身让在右首,矮老者这一刀却不变方向,疾向西华子肩头劈下,便似收不住势,非砍往他身上不可,口中却叫道:“西华道兄,小心!”他知倘若劈死了西华子,势须和昆仑派结怨成仇,这时装作迫于无奈,咎非在己,以后便可推卸罪责。张无忌回身一掌,直拍矮老者的胸膛。矮老者气息一窒,左掌推出,手中单刀却仍是劈向西华子,蓦地里双掌相交,矮老者踉跄后退,险些跌倒。西华子眼见张无忌两番出手,相护自己,暗生感激之意,又想:“今日若能逃得性命,决不能和华山派这高矮二贼善罢干休。” 何太冲、班淑娴夫妇见张无忌回护西华子,两人一般的心意:“这小子多了一层顾虑,那就更加缚手缚脚。”竟不感他救徒之德,剑招上越发的凌厉狠辣。高矮二老也是出刀加快,均知极不容易伤到张无忌,但如攻击西华子而引他来救,便可令他身法中现出破绽,因此反宾为主,两柄钢刀倒是往西华子身上招呼的为多。少林、武当、峨嵋各派高手见此情形,不禁暗暗摇头,心下微感惭愧,均觉他四人若在此局势之下*了张无忌,连自己也不免内疚于心。张无忌越斗越是情势不利,心想:“我打他们不过,送了自己性命也就罢了,何必饶上这个道人?”当下一掌驱退高老者,右手梅枝一颤,已将西华子的穴道解开。便在此时,矮老者的一刀又砍向西华子下盘,张无忌飞脚踢他手腕,矮老者忙缩手时,不料西华子穴道已解,突然砰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矮老者鼻梁之上,登时鲜血长流。矮老者的武功原比西华子高得多,但哪料得到他呆立了这么久,居然忽能活动。变起仓卒,以致闪避不及。众人一见,无不哈哈大笑。班淑娴忍笑道:“西华。快退下!”西华子道:“是!那高贼还欠我一拳!”出拳想去打高老者时。矮老者左拳上击、虚砍一刀,拍的一声,左手手肘已重重撞在他胸口。这三下连环三式,乃是华山派的绝技。西华子身子晃了几下,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何太冲左掌搭在他腰后,掌力一吐,将他肥大的身躯平平送出数丈以外,向矮老者道: “好一招‘华岳三神蜂’!”手中长剑却嗤的一声刺向张无忌。他掌底驱徒、口中讥刺、剑下攻敌,分别对付三人,竟然潇洒自如。

高矮二老不再答话,凝神向张无忌进击。此刻他四人虽然互有心病,但西华子这障碍一去,四人刀法剑法又已配合的宛似天衣无缝一般,此攻彼援,你消我长,四人合成了一个八手八足的极强高手,招数上反复变化,层出不穷。华山、昆仑两派的正反两仪刀剑之术,是从中国固有的河图洛书、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其奥妙精微之处,若能深研到极致,比之西域的乾坤大挪移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易理深邃,何太冲夫妇及高矮二老只不过学得二三成而已,否则早已合力将敌手毙于刀剑之下,但饶是如此,张无忌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浑厚内力,却也无法脱困。这一番剧斗,人人看得怦然心动。只听得何氏夫妇长剑上生出嗤嗤声响,剑气纵横,高矮二老挥刀成风,刀光闪闪,四人步步进逼。张无忌知道若求冲出包围,原不为难,轻功一施,对方四人中无一追赶得上。但自己逃走虽易,要解明教之围,却是谈不上了,眼下之计只有严密守护,累得对方力疲,再行俟机进攻。不料敌方四人都是内力悠长之辈,双刀双剑组成了一片光幕,四面八方的密密包围,不知何时才显疲累之象。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苦苦支撑。

何太冲等虽占上风,四人心下却都满不是味儿,以他们的身分,别说四人联手,便是一对一的相斗,给这么一个后进少年支持到三百余合仍是收拾不下,也已大失面子,好在张无忌有挫败神僧空性的战绩在先,无人敢小觑于他,否则真是要汗颜无地了。四人见张无忌反击的招数渐少,但始终伤他不得。四人都是久临大敌,身经百战,越斗得久,越是不敢怠忽,竟半点不见焦躁,沉住了气,绝不贪功冒进。

旁观各派中的长老名宿,便指指点点,以此教训本派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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