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日期间,中国上海舞剧团全团人员在日本琵琶湖合影。这是一张从直升机上拍摄的照片。朱国良供图
茅惠芳对松山芭蕾舞团彼时的情谊记忆犹新:“我们在东京的练功地点就安排在松山芭蕾舞团的练功房,他们敞开怀抱给予了最热情的照应和关心,备了茶水和西瓜。”尤其令她感动的是,因为担心右翼分子投掷烟幕弹破坏演出,“每当我们演出时,清水正夫的儿子清水哲太郎亲自带领着他们的演员们,守护在侧台两旁。他们化好装,穿着演出服装,戴上湿手套,抱着湿毛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舞台旁,随时准备冲上台应付可能发生的意外。”王泰平还向记者讲述了一个细节,盼望中日友好的清水正夫一反常态,脸上留起一把大胡子,他动情地说:“不亲眼见到日中邦交正常化,就不把胡子刮掉。”

松山芭蕾舞团不仅提供练功房,还款待中国朋友吃西瓜。右二为《白毛女》主演茅惠芳,右三为《红色娘子军》主演吕璋英。茅惠芳供图
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清水正夫依旧几十年如一日,热衷于同中国的友好来往和文化交流。2003年,82岁高龄的清水正夫率团赴华演出,他已年迈,念念不忘的还是中日友谊常青树。朱国良始终记得那一幕,这位日本老人用拐杖敲着地板,斩钉截铁地说,中日友好一定要继续下去,不能停!如今,松山芭蕾舞团创始人清水正夫和松山树子均已作古,但薪火相传,后继有人,他们的儿子清水哲太郎、儿媳森下洋子承继了父母的事业,继续播撒着中日友谊的种子。
见见老朋友,还要会见新朋友
在松山芭蕾舞团的无私帮助下,舞台上中国演员的表演如火如荼。舞台下,不懂芭蕾的孙平化也忙得不亦乐乎。
第一次记者招待会来了100多位记者,他们围着孙平化噼里啪啦地拍照,闪光灯闪个不停。孙团长故意拿自己打趣,指着光光的前额对记者们说:“哎,你们不要这样搞,我这个脑袋要发光了。”幽默的话语引来会心的笑声,招待会的紧张气氛立刻化为乌有。有记者问孙平化,这次带芭蕾舞团来日本究竟是干什么的。孙平化直接回答,自己对芭蕾一窍不通,老实讲,芭蕾舞《白毛女》从头到尾还没看过,他主要是来“见见老朋友”,“还要会见新朋友”。此言一出,立刻有记者追问,要会见的新朋友是哪些人。孙平化大大方方地说,比如这次上台的田中角荣首相、大平正芳外相。
孙平化刚刚出现在东京,就传递出了这样的友好信息,一时之间,日本各界的邀约纷至沓来。孙平化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我和刚到任不久的肖向前一起拜会了各友好团体的负责人、政界、经济界、新闻界等的朋友,还应邀出席了三菱、三井、芙蓉、住友、三和、第一劝业银行及各大新闻社的欢迎宴会,话题只有一个——中日恢复邦交,机不可失,势在必行。”白天的日程满满,但无论多晚,“每天晚上我活动结束之后,必须用电话把当天的活动内容报告北京,听候周总理的指示。”演员王国俊对孙团长的忙碌印象深刻:“当我们集中精力认真排练投入演出时,他没有在剧场看戏,而是忙于各种应酬和会晤。有时当我们演出幕间休息时,他会来到休息室,问我们还有没有面条点心可以给他吃,他饿坏了,跑了许多地方,饭都顾不上吃……”
7月20日,孙平化期待的新朋友之一出现了。为了欢迎肖向前履新和中国上海舞剧团访日,日本前外相、众议员、促进恢复日中邦交议员联盟会长藤山爱一郎在新日本饭店举行酒会。就在这个酒会上,刚刚上任的田中内阁外务大臣大平正芳来了,国务大臣三木武夫、通产大臣中曾根康弘和自民党干事长桥本登美三郎、政调会长铃木善幸、总务会长樱内义雄、自民党的恢复日中邦交协议会会长小坂善太郎以及社会、公明、民社三个在野党党首等政要也都来了。王泰平向记者描述了当时空前热烈的场面:“孙平化、肖向前和大平正芳、三木武夫、桥本登美三郎彼此间手拉手排成一列,大平一手握着孙的手,一手握着肖的手,藤山爱一郎站在后面。他们在闪光灯下站了十几分钟,摄影记者争相拍照,换了一批又一批,还照个不停。”在中日尚未恢复邦交正常化的情况下,日本政府要员纷纷出席一个中国剧团的欢迎酒会,并且打破惯例在会场停留这么久,一直到所有讲话结束才离开,这是一个令人乐观的信号。
果然,两天后,大平正芳在东京的新大谷饭店和孙平化、肖向前举行了秘密会谈。大平正芳一坐下来就说:“昨天,我见首相时,他说,‘我自己也想迎接远方来的客人,一起充分地谈一谈,但现在的国内形势他们也知道,因此,我作为最高的负责人,不能不自重,因此,请与我一心同体的大平来见,希望他们能谅解。’”为打消日方的疑虑,促成日本政府首脑访华,孙、肖二人按照*“能来谈就好,谈得成也好,谈不成也好”的战略部署和周总理的指示,与大平密谈了一个小时,充分地表达了诚意。最后,孙平化意犹未尽地追问道:“我们是否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即田中首相、大平外相已经决定去北京谈?”大平的回答是:“我们就是希望这样做的。”
大平的表态是积极的,然而,没有见到田中,孙平化的心里始终不够踏实。
事实上,新上任的田中虽然有心推动日中邦交正常化,但也面临诸多压力,尤其是需要说服自民党内的亲台派势力。另一方面,怎样结束相互隔绝的时代,与日方的具*涉也不在孙平化、肖向前两位的任务之内。谁来担任中日双方沟通的使者?历史选择了日本公明党委员长竹入义胜。
北京九十月间秋高气爽
竹入义胜与田中角荣、大平正芳私交甚笃,被誉为“日本的基辛格”。7月25日,舞剧团尚在日本访问时,他携要员逆向而行,来到了北京。短短几天,竹入义胜与*总理进行了三次会谈,在会谈中,周总理具体谈了中国方面对两国邦交正常化的设想,并委托竹入委员长将自己谈的有关内容作为中日联合声明草案带回日本。许多年后,竹入义胜对孙平化说:“我与周总理会谈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逐字逐句详细地记录周总理说的每一句话。回到东京后,我将这份记录整理后交给了田中首相和大平外相。”这就是后来被广泛报道的“竹入笔记”。
正是在田中会见了北京归来的竹入义胜之后,8月11日,大平正芳再次会见孙平化、肖向前二人,正式转告他们,说田中感谢周总理对他的访华邀请,“将愉快地访华”,并将于舞剧团回国前一天会见他们。此时,孙平化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放松了些,用他自己的话说,“田中首相接见我们时,已经拿到这份(竹入)笔记,恢复邦交的关键问题实际上已经解决。”
8月15日,孙平化终于见到了期待已久的新朋友。下午4时半,田中首相如约在东京帝国饭店16楼亲自会见孙平化和肖向前。开始双方曾商定不通过翻译,直接用日语交谈,后为了慎重起见,中方还是决定通过翻译交谈。这个翻译,就是后来成为外交部长的唐家璇。当时他才三十多岁,作为对外友协派出的普通译员,见证了中日恢复邦交前的关键时刻,几年后,同样是在日本,他踏上了自己的外交官之路。

1972年8月15日,田中首相(右)会见孙平化(中)和肖向前(左)。
对于这次关键的会谈,从事对日工作多年并研究中日关系的王泰平向记者讲述了其中的一些细节。
孙平化、肖向前与田中会谈的气氛热烈而友好,孙、肖正式转达了*总理的邀请,田中开门见山地说:“我认为,舞剧团为两国友好立了大功。我听说周总理通过你表示欢迎我访华,非常感激。我已决定尽早访华,这可作正式接受邀请。所以让大平外相通过你转达对周总理邀请的谢意。不过,由于党内还有些麻烦的问题和复杂情况,具体时间今天还不宜明确讲。”
孙、肖追问,在田中首相决定了访华日期后,是否可由双方商定就访华日期问题同时发表一个公告?田中回答说可以,但还有种种麻烦的事情,“首先要在自民党内统一意见,这是前提”。他指了一下外务省亚洲局中国课长桥本恕,说:“今后,可通过外务省经常保持联系。等党内形势取得更大进展时宣布何时去更好。我现在正在为访华做各个方面的准备。”
面对田中的顾虑,孙平化再次转达国内的指示说:“上次即11日同大平外相会见时,大平先生还提出在田中首相访华前,以自民党国会议员为中心再加上外务省的两名事务官先到中国,就田中首相访华的具体日程进行商谈。我和肖向前同志听后很快就向北京做了报告,现在国内已有指示,正式表示欢迎……”听到这里,田中表示,将派“一支庞大的队伍”访华,“去的人中将包括持不同意见或反面意见的人。与其说是去商谈日程,不如说是进一步统一党内的认识和意见。”“这样,可以争取他们的赞同,加深他们的理解,使访华取得更大的成果,达到‘有终之美’。”孙平化表示:“欢迎大家去。何时去,人选确定后请通知我们。”
谈话至此,双方的心情都放松了许多,田中吩咐上水果、咖啡,宾主在轻松的气氛中开始闲谈。田中首相问:“北京什么时候气候最好?”孙平化和肖向前回答:“北京九十月间秋高气爽,气候宜人。”双方甚至聊到了刚刚在长沙发掘成功的马王堆汉墓,田中赞叹说:“真了不起,这是全世界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
把你的“威士忌”换成茅台
8月16日,舞剧团结束了一个多月的访问,满载着访日演出的丰硕成果起程回国。全团乘坐两架飞机,自东京直飞上海。这是中日之间的首班直飞包机,之所以如此,还有一段故事。
王泰平告诉记者,原本,舞剧团回国的交通事宜早已安排好,同赴日时一样,仍是取道香港。但是,藤山爱一郎早在7月16日就主动提出,舞剧团回国时,日本航空公司(简称“日航”)和全日本航空公司(简称“全日空”)可以各派一架飞机,把全团直接送回上海。孙平化起初有些顾虑:这么个艺术团,从尚未建交的国家包飞机直飞回国,怕是过于张扬了。他还算了一笔小账,经香港回国的飞机火车都已预定好了,没有必要改动。没想到,他向国内汇报后,得到的指示出乎意料。周总理在“似无此必要”几个字旁边直接批示:“不对,很有必要!这是对日的争取,这是政治。”与此同时,周总理还指示,“我上海国际机场临时为日机开放,并告上海为此做准备,对孙率团回国做盛大欢迎”,对日方机组人员的接待规格不能低于1972年初尼克松访华时的美国机组。
双方商定乘两架包机,由东京直飞上海。因二战结束后27年从未飞过这条航线,为了安全,日航和全日空还提前进行了试航。8月16日上午,6辆大巴将舞剧团全体团员送到羽田机场,日方在机场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10时,日航飞机先起飞,12时45分到达上海。10时20分,全日空飞机起飞,13时5分到达上海。一个多月前尚需好几天才能抵达的行程,如今只要短短两个多小时,当飞机降落在上海时,团员们无一不感慨万千。
朱国良讲述起当初的场景,难掩激动:“一下飞机,人山人海啊,得有两三千人,敲锣打鼓的,拉着横幅的,捧着鲜花的,欢迎我们凯旋来,然后我们乘车前往饭店。”
值得一提的是,舞剧团访日演出的东道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理事长中岛健藏、冈崎嘉平太,以及日本两大航空公司社长都随舞剧团同机到了上海。他们当然也都看到了这样盛大的欢迎仪式,王泰平说:“这一切都是周总理的亲自安排,意在通过对代表团的欢迎,表达对田中首相访华的欢迎之意。”
孙平化几乎没有休息,他要直飞北京,向周总理汇报情况,紧接着,立刻投入欢迎田中访华的筹备工作中。
9月9日,为筹备田中访华时的新闻报道,运送卫星通信器材的专机飞抵北京。
9月16日,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日本执政党自民党议员代表团访华。至此,田中首相的访华之路完全铺平。
9月25日,秋高气爽,漫山红叶,田中角荣、大平正芳等52人组成的日本政府代表团乘专机,如约抵达北京。在首都机场,田中首相走下飞机,与等候多时的*总理紧紧握手。这是自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日两国*的第一次握手。

1972年9月25日田中角荣访华,*总理亲自到机场迎接。
出生在日本农民家庭,被誉为“平民首相”,田中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但这一次访华,他多少有些紧张。过去,他出访时常常带着女儿田中真纪子,希望将女儿培养成政治家,这次却没有将女儿带在身边,因为他不清楚谈判的结果会怎样。
出乎田中意料的是,第一次首脑会谈,*总理就坦率地就重大原则问题提出了中方的意见。以至于陪同田中访华的二阶堂进官房长官随后就在记者会见时说,会谈“令人惊讶地坦率”,“我得到了一个强烈的印象,会谈一定能够成功。”
翻译江培柱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亲历记》中记述的一个插曲,可以佐证当时气氛的友好。
田中首相对周总理说:“刚刚喝了一点茅台,略有醉意,感觉很好,但是酒兴未尽,会谈完了还要喝点。”周总理会意,马上说:“愿意喝,可以再送些给你,把你的‘威士忌’换成茅台。”田中点头致谢并说:“确实是好酒,比‘伏特加’更好,‘威士忌’也比不上。”周总理指着在座的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说:“茅台酒产在他的家乡贵州省,是红军长征时候发现的。‘威士忌’喝多了会上头,而‘伏特加’不如茅台柔和。”田中连连点头称是。
没想到,当天晚上,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安徽厅为田中举行欢迎宴会时,田中的一句讲话掀起了波澜。田中在致辞时提到:“遗憾的是过去几十年之间,日中关系经历了不幸的过程。其间,我国给中国国民添了很大的麻烦……”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灾难。这段惨痛历史教训岂能用“添了麻烦”一句带过?无论是就国家的尊严而言,还是就中国人民的感情而言,这种说法都是令人反感和无法接受的,会场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据日本NHK采访组出版的《*的决断》一书,*对田中的话严厉地批评:“田中首相在昨天晚宴讲话中说‘添了麻烦’,这个词只是在不小心把水溅到路边妇女裙子上道歉时才能使用。可是你们却在提及中日两国不幸的过去时使用。”江培柱也回忆称,周总理在第二天与田中首相会谈一开始就坦率而严肃地指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使中国人民蒙受深重灾难,其结果也使日本人民深受其害,“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样的经验教训日本政府应当牢牢记住。而“添了麻烦”意思太轻,许多人想不通,接受不了,更不要说那些有*父伤亲之仇的人了。田中首相向周总理作了些表白和解释,说他首先要反省、道歉,向中国人民谢罪,承认讲得不够,要设法改。后来,我方的严正立场和日方的反省、谢罪之意,被写进了庄严的历史性文件《中日联合声明》:“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
经过四次首脑会谈、四次外长正式会谈和一次非正式会谈,9月29日上午,《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日本国政府联合声明》签字仪式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姬鹏飞和田中角荣、大平正芳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在声明文本上签字。《声明》指出,自本声明公布之日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日本国之间迄今为止的不正常状态宣告结束。”“日本国政府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的惟一合法政府。”
一衣带水的中日两国,终于实现了田中所说的“有终之美”,揭开了两国关系史上新的一页。
感谢原上海舞剧团董存明先生对本文采写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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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京日报纪事 | 作者 杨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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