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讲一个我们那山旮旯里的真实故事。

我的家乡在湘西北，虽然不是沈从文在《边城》里所描绘的凤凰，但一样也充满了善良美好和纯洁清澈。

我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分田到户的第一年。我爷爷于是说，我大孙子是掐着粮票来的，饿不着了。

正如我爷爷说的样子，我小的时候，一年两季的粮食，堆在齐屋高的粮仓里面，冬天下雪我们就撮一撮箕出来捕雀儿，一点也不嫌浪费。几乎每家每户堂屋的中间地板上有个洞，洞口用茶木钉成一个井盖，掀开井盖，拎着一盏马灯，顺着搭在洞口的梯子爬下去，就会闻到红薯的清香味。

不仅仓禀实，而且山上田边一年四季都有美味的零食送嘴。春天的茶泡、茶耳、茶花蜜，夏天的刺莓（覆盆子），秋天的八月楂，冬天的毛栗子等等，都是随手可得入嘴能吃的好东西。所以我小的时候不仅不知道饥荒对于人类来讲是个什么样的灾难，而且还养成了好吃零嘴的坏习惯。

但是听父亲说，60年代大饥荒，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挨饿，有些人挨不过，就流浪出去要饭了，甚至有的地方还饿死了人。

我问父亲：你们怎么不知道去山上找果子吃呢？

父亲回答说：找，当然找，不然这些东西能不能吃你们怎么会知道呢？但是靠几个山里的野果野菜，根本无法满足全村人一年的温饱，野果一生长出来，就被人吃光了，有的人因为误食野果中毒而死，都被算到饿死的头上了。

对于我来讲，既然没挨过饿，就难以想象饿死人是个什么光景。然而更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还有人撑死。

2，

撑死人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村。

我们村的人基本上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大家族，算起来满村子都是亲戚。

我父亲是第一个走出去参加工作的人。

虽然当时读书的环境不好，每天都是参加各种运动多，真正用功读书的时间很少，父亲只上到了中学，但是在十八岁那年被镇上的供销社看中，当了一名合同工，可以拿些工资贴补着八九口人的大家庭，日子过得倒也相对宽裕些。

村里的人于是都把我父亲当文化人看待。我父亲叫新毛，人们都管他叫毛老师，总是在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的时候，就喊毛老师来帮忙想想办法。

那天，父亲的一个族叔来找父亲，说他的小儿子小满不愿意上学，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是不肯就范，只好找父亲这个知书达理的人出面震慑一下，希望能有效果。

小满是父亲族叔的老婆生的第五个孩子，比我父亲小十五岁，上面还有四个姐姐。

中国人重男轻女，信奉人多力量大。人多就是要儿子多，女儿再多也是给别的养的，不能转化为家庭的生产力。小满的母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感觉愧对祖宗，憋着一口劲，终于在第五个上生了儿子。小满的父亲在有了小满以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孩子一落地就要吃，五个孩子一天能吃三个壮劳力的口粮，他不想再要孩子了。

由于缺乏生.理知识教育，按照约定成俗的习惯，小满的爹只能把一腔期望都寄托在对神明的祈祷上，给他起了“小满”的名字，就是想告诉神明：我满意，不要再生了。

农村人的生活简单，白天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晚上就是黑灯瞎火，没啥事干，活动范围只有一张床那么大。既然没有避孕措施，弄出生命的几率当然很高。于是，神明也没办法满足小满爹的愿望，小满出生以后，不到三年又有了两个妹妹。

雪上加霜的是，在生了第七个女儿以后，小满的妈羞愧难当，加上坐月子受了风寒，一命呜呼，去了。小满家的日子就更加艰难起来，小满爹既当爹又当妈的，瞬间就老了十岁。

3，

如今，小满已经六岁了，该上学了。

我们村离大队办的小学很远，要走近五里的山路。小满是家里的独生子，是未来和希望，被姐姐们宠着惯了，不想走远路，他愿意在家里跟着姐姐们的屁股后面捡茶籽，捡稻谷，割猪草。

父亲到小满家去的时候，小满他爹脱下小满的裤子给我父亲看，一屁股烂成了秋天里的南瓜花一样，鲜红地盛开了，都是他用楠竹条抽的。

小满的爹说：毛老师，我没有文化，只有这点手段，不管用，你帮我收拾收拾他。

父亲拿出一瓶早备好的万花油，给小满屁股上抹了抹，小满咧着牙喊疼。

父亲就安慰小满说：忍一忍就好了。

不一会儿，小满果然不疼了，很惊异地问：这是什么神水，这么厉害？

父亲把万花油递给小满：上面有字，你自己看。

小满把手一推，我不认字。

父亲又说：你上学就认字了，如果你能认识这上面的字，我就送你一瓶，以后你就不怕你爹打了。

小满眨了眨巴眼睛，明显心动了，但是一听要上学，就把头都扭到了身后，说：我不上学，上学又远，又没东西吃，我跟着姐姐还能摘些野果子。

父亲耐心地说：你听说过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吗？

小满自然没听过，但是听父亲念得顺口，又扯起了好奇心，转过来问：是张道士念的咒吗？

张道士是给人做白事的道士，几个村子就他一个人干这活，那些年很忙很忙。父亲说：嗯，差不多吧，但是比张道士的咒更厉害。会念这个咒了，书里就会变出很多包谷，很多财宝。

父亲没说书里会变出很多女人，说了小满也听不懂，小满只要知道有很多包谷就行了，那东西可以水煮可以烧烤，香得很，最主要能填饱肚子。小满说：那你说的我认识这上面的字以后就送一瓶神水给我，还作不作数？

父亲哈哈一笑道：作数，当然作数。

从此小满就和父亲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然后老老实实上了学。

4，

因为这件事，小满对父亲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认为父亲是个比张道士还神的人，不仅有能消痛的神水，还会念从书里变出包谷的咒语，简直就是老人家讲的天上的神仙一样，小满对父亲产生了崇拜。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小满和父亲更亲近了。

事情的起因源于一件棉袄。

在湖南，虽然冬天时间没有北方长，但也持续两三个月，而且最低气温也只有零下几度。有人形容北方的冬天是物理伤害，多穿点衣服就能抵挡，南方的冬天是魔法伤害，让人无从躲避。

所以火盆和棉袄是湖南人家家户户都必备的物件。好在湖南盛产棉花，农村里也不乏能工巧匠，棉袄不是什么稀罕物。华南多山，山上多树，火盆也随时能生上火。

可是那个年代，很多人力物力被抽调去修水利砍木柴，棉花就少种了。没了新鲜的棉花补充，很多人家的棉袄就破旧不堪起来。加上小满的妈早已过世，更是一直没有缀补过，已经四年了，比一般人家的还寒酸几分。

入冬之后，天上下起了雪。小满爹把所有棉袄摊出来，前前后后瞧了个遍，把最体面的一件给了小满。其实所谓最体面的，也不过是稍微少了一两个破洞，依然是不堪遮风挡雪。

小满爹说：小满是读书郎，将来要有出息的，不能委屈了他。

小满的几个姐姐都没有意见，个个咬着牙穿着衣不蔽体的棉袄在大风雪里上田干活。

没想到，小满第一次穿棉袄上学的时候，被老师夸奖了。

老师看着小满满身是破洞的棉袄，对着全班同学说：小满是我们学校艰苦朴素的典型，你看他穿的棉袄，棉絮都露出来了，他依旧穿着它上学，这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老师话一落音，同学们立即呱唧呱唧的掌声响了起来，人人脸上都充满了向往的神色。小满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羞愧。

第二天，小满爹却不给小满特殊待遇了，因为村里有人办喜事，他要穿了原本属于小满的体面棉袄出门。

小满肯定不干，毕竟上了几个月学，多少有点羞耻观念，心想：昨天老师才因为棉袄表扬我艰苦朴素，今天就穿一件更加艰苦朴素的棉袄去上学，同学们不会笑话我是为了得表扬么？但是小满不出声，只是佝偻着身子不出门上学。

刚好那天我父亲在家，小满爹只好又找到我父亲。

父亲和小满温言细语沟通了一番，小满说出了实情，于是父亲就把自己的棉袄给了小满，小满这才紧赶慢赶去上了学。

从此，只要我父亲一在家，小满就一定跑来我家帮忙，喂喂鸡，劈劈柴，什么都干。

5，

一转眼，小满八岁了，上了二年级。

每年年三十，我父亲都从镇上骑着村里唯一的自行车回家。

那天也是年三十，小满一听到自行车叮叮铃铃的声音从屋前飘过，就紧跟了上来。帮我父亲提了包，又挪好自行车，在堂屋里看到一盆黄豆还没剥，就坐在门槛上自觉动手剥起了黄豆。

黄豆是生产队分的，每家按劳力工分来分。

我父亲家有我爷爷和两个叔叔三个劳力，我奶奶和姑姑各自半个劳力，加上我父亲买了一个劳力的工分，一共分了五斤。小满家有两个姐姐还小，不计算在内，算起来只有三个劳力，只分了三斤黄豆。

现在我们很难想象，夏天那满田埂的黄豆秧子，一眼望去绿油油的，到处都是，居然分到每家每户只有三五斤。但那就是真实的情况，什么东西看上去都挺美挺好，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为是吃大锅饭，谁都不上心，到了年底收获的时候，黄豆大多被牛羊鸡鼠糟蹋得七七八八了，分到人手上就少得可怜了。

看到小满坐那里只顾剥黄豆，也不吭声，父亲就问他：你家的黄豆剥了嘛？

小满说：早剥了，吃都吃完了。

父亲又问：黄豆好吃吗？

小满还是低着头干活：好吃。

父亲又问：怎么吃的？

小满就抬起头来一咧嘴说：炒的，嘎嘣脆。

父亲就说：等下剥完炒一碗给你带回去吃吧。

父亲炒黄豆的时候，满屋生香，小满就围着灶台打转。父亲以为他等不及了，于是笑骂到：有得你吃的，别着急。

小满忽然停下来看着我父亲说：你以前说要送我的神水，现在有吗？

父亲一时没听明白，想了想，总算回忆起了这事 ，说：哦，这么说，你已经能念那几个字了？

小满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我在老师那看到了，问了老师，老师说，那几个字是跌打万花油，是不是？

父亲把炒好的黄豆盛上慢慢一碗，用一块白布蒙上，递给小满，十分高兴地说：不错，认字了，进步很大。不过家里的万花油只有一点点了，我今天没带新的回来，这事我记着，过完年我去镇上，就给你带回来。

小满脸上明显有点失望。

父亲摸了摸小满的头：放心，下次我回来的时候，你再过来拿，我一定给你一瓶满满的新的万花油。回屋去吧，你爹要喊你吃年饭了。

小满就抱着一满碗的黄豆，走了。没想到，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满毕竟是个孩子，贪吃，一碗黄豆还没走到家，在路上就被他一把一把抓着吃完了。黄豆是用盐炒的，特别咸，小满抱着空碗回到家里，口干舌燥，用碗舀了一海碗水咕叽咕叽灌下肚子，没过多久，黄豆在肚子遇水发涨，把小满肠子撑穿，给活活撑死了。

小满死后，我父亲后悔不及，自觉对不起小满，更无脸见小满的父亲，独自找了个机会给小满的坟山上放了一瓶万花油，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回村子里。倒是小满的父亲，却从来没有怪罪过我父亲，他说只怪小满的命弱，我父亲是文曲星转世，小满没这么大的福气，受不了文曲星一碗黄豆的礼。

我父亲对我说：其实哪里是什么命弱，明明就是生不逢时，性命贱得只值一碗黄豆。

于是，但凡在生活中遇到任何挫折，我都会想起这个故事来，再也找不到妥协与悲观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