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犁耙，是在多少年后的一个黄昏里。

我背对着沉沉落日，站在老屋的一堵木门前，唏嘘良久。这里曾经是我们祖孙三代的栖居之所，而今作了杂旧物什的集中地。推开门时，门吱吱呀呀地响了半天，还扬起一撮尘灰。我捂住口鼻，走了进去，房间里满是潮味与霉味，想是许久没人进来过了。

犁耙就显眼地靠在墙角，我一眼便发现了它。颓圮的面容将它的生命几乎完全廓尽。犁耙的牵绳散出一股腐朽之气，犁耙手和牛轭已不复往日的圆润光滑，上头缠满了蛛网。犁头和耙齿也被灰尘和锈迹蒙蔽，不展昔日的锋刃和凌厉。它们，曾记录下无数的农耕年月，也见证着历史和时代的巨大变迁。最后只能独自索居在这老屋一隅，默默地过完一生。

犁耙，实际上分为犁和耙。农耕时，人们要先借犁具犁开板结已久的泥土，再用耙具将地耙匀耙平，为后续的播种插秧做好准备。往往要经过几天的犁和耙之后，一个村庄冻结的筋脉，才能重新活络开来。

当年，我的家乡还是个落后的南方小山村。田地不多，且都高高低低地密布在群山间的空当里。每到春耕之时，这平日里尚显狭仄的村庄，立马便展成一幅浩浩荡荡的农耕图，到处是农人扛锄，老牛哞鸣。那些从祖上流传下来的农耕技艺，经过一代代改良传承，也将在这会儿大展身手。诗人翁卷所言：“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说的便是这时。

每天，当我从酣睡中醒来时，祖父已操起犁，在田里驭着老黄牛满头大汗地来回松过几遍土了。小时的我没有什么玩味，总喜欢蹲在田埂上看田里漫长的青草，四处捉土皮下那些蹦跶的小昆虫。偶尔也支着脑袋，在一旁看祖父犁田，一看便看得出神。

祖父总是手握长鞭，熟稔地掌犁在后，老黄牛脖子上戴着牛轭，牵引在前。三角形的铁犁头一插进田里，泥土便顺着弧形的犁壁，纷纷被掀翻在犁的右侧。过了冬的田土，尤其板结僵硬。即便老黄牛的四只蹶子一同使劲，也走得举步维艰。它呼喘着重气，连连发出浑厚而痛苦的声音。可地上的活儿一茬茬赶着，容不得耽搁，农人们大多也性急。管不了老黄牛是力气不济还是倦怠偷懒，轻重都会给它一顿长鞭的敲打。那会，村里四处总能听见老牛仰天哀哞的声音。

整块的农田犁碎后，要引水灌溉，再换耙具将地耙匀。灌满水后的田地，泥泞不堪，更难行步。祖父便挽起裤脚，站在耙齿上，使泥吃得更深。牛牵引着人和耙齿，往前走一步便陷一步。牛颈被牛轭蹭出一道道浅淡的血痕。浊黄的泥水混杂着人和牛的血汗，一阵阵地来回搅荡。大地不饶了老牛，鞭子也就不会饶了老牛。

只有每天的活计干完了，人和牛方才获得暂时的自由和解放。

我看牛饮水，能看好一会儿。也是在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落日西沉的时候，放一条牛在渠边饮水，和牵一条马在河边饮水，场面同样悲壮。

村里所有的老牛，背上都扛着人间的苦难。仿佛它们这一生注定要挥泪在春耕之季，费力在这万物肇始的时辰里。

可令所有人和牛不曾想到的是。几乎是一夜之间，人和牛们便面临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在那些新旧交替的日子里，没有人会去在乎过去让自己沉重的一切，包括曾被视为传家宝的犁耙和牛。我们家的犁耙自然也谢幕在那无声无息的洪流之中了。故乡那潮润的土香空气里，再没了人和牛们的血汗味。大地之上，一头老牛，一弯老犁，一个扶犁的老农，从此变成过去农耕岁月的独特印记。

而今，地里的春耕秋收，全一股脑儿交给了机械化设备，用不着人们在田里含腰挥汗。那些原先扛锄背犁的农人们，脸庞上堆砌着的各种雨雪沧桑，似乎倏忽之间便被幸福和笑容抹去了。

日子的云泥之别，就是在这些更迭的事物里一点一滴酝酿出来的。是平顺还是跌宕，也只有农民才体会得最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