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颜有匪

1

“啪！”

胡夫人冲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半趴在桌边的慵懒美艳的女人。女人提着一个白瓷小茶壶仰着头喝茶。搁了一夜、变成暗红色的凉茶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被她粉色的小舌一勾舔了回去。

昨夜的妆还留在脸上，女人正是刚睡醒的极乐。

极乐在这三伏天睡到大下午，睡出了浑身细汗，起来后只觉得身上黏答答的不爽利，衣裳便半穿不穿的，走到桌前先润润喉咙。凉茶顺着嗓子眼冰冰凉滑下去了，极乐刚觉得这一天开始了。

“谁？”极乐打量门口的不速之客。

胡夫人身材略显臃肿，身上旗袍紧巴巴的，一个中年女人。胡夫人还在发愣，仿佛被极乐刚才伸出的小舌头勾走了魂魄。

这一出声，胡夫人才找回了神儿，上来就拽极乐的头发，“

勾引胡头，也不看看他拜谁家的祖宗！”

胡头，城里的地头蛇，更是人人都知道的倒插门女婿。他靠着胡夫人娘家的势力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一听“胡头”这俩字儿，极乐就知道这中年女人是谁了。

胡头这半年来，三天里就有一天来找极乐。而男人的正室找上风流场这种事儿，极乐也不是第一次遇上了。

她一手抓住胡夫人的手腕，一手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倒是把张牙舞爪的胡夫人打蒙了。

“耳光我替你打了，气我替你出了。我还有事，这就走了。你要是还没闹够，这屋……”极乐拿开胡夫人的手，绕过她去够木架上的旗袍，“随意。”

然后极乐套上旗袍，转身就走。

“你……你……你……”胡夫人看着极乐的做派，倒像是挨打的那一个，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晃动的门开始哭。

极乐走出巷子，只觉得半边脸火辣辣地疼。阳光毒辣，她在巷口立了一会儿，直视头顶的大太阳，看得眼睛都酸了的时候，用左手掐了掐刚才自己打自己的右手。

要说她和胡夫人哪个更可怜一点儿，瞧瞧，她还真说不出来。

“这天儿，热得人脑子都不清楚了。”极乐自言自语，然后往红巷去。

2

这日下午，李之境等着跟人赴约，在家早早便觉得无聊，于是走到自家院里听各种门缝。

家中的下人都是父亲这些年好心收留的流浪汉，都是一个人单了大半辈子的老光棍。平日闲的时候，这些人就喜欢凑到一起聊聊女人，或者瞒着父亲偷摸出去喝个花酒。

李之境的母亲过世得早，所以偌大的李府，从李家父子到下人，全是男人一事，还常常被街里的人拿来逗趣。

厨房里张叔和老刘头正聊得热火朝天。

“我跟你说，红巷最里头的那户，是个刚搬去的小寡妇。奶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实在没办法就独户卖了身。听说人长得可标致！”

“怎么？你这半条腿迈进土里的老不死，还想变回孩子吃奶不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的眼光也没好到哪里去，还不是就喜欢去老王婆那里，喝那个小眼睛女人的洗脚水？”

“什么小眼睛女人，人家叫春燕。春燕的美，不是你这种凡夫俗子能品出来的！”

“哎呦还说我是凡夫俗子，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品位才不叫凡夫俗子？”

两个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岁的汉子拌嘴拌得不可开交，李之境在门外听得不亦乐乎。听得差不多的时候，猛地推开了门。

“呦，少爷您来厨房了……”张叔和老刘头看着门口突然出现的人，互相挤了挤眼睛。

李之境不像父亲一样古板严肃，甚至可以说就是喜欢故意逗逗家里这些叔叔年龄的人。

“这个非凡夫俗子一般的品味呀，我倒是有一定的见解，可以和二位说上一说。”李之境站在门口也不进屋，摘了眼镜用衣角擦着镜片，“这个绝世佳人啊，得是沉鱼之姿，还得配上战火纷飞的时代。得是摇摆身段，还得合着不屑一顾的做派。得是眼角眉梢含情，还得扫出魅惑厌世的情怀。得是一双柔荑，还得学来贤妻良母的指花。总之，得让人品得出微咸腥之味，让咱们见过一眼的男人都不禁感叹一句：‘啧，此女子必得来上一段倾城之恋。’”

一段话说得让张叔和老刘头两个粗人目瞪口呆，李之境心满意足，这才出了家门，正好赶上出门赴约。

3

极乐觉得自己今日若是看看黄历，想必能看到“不宜出门”四个字。

本来她今日就起得晚了，加上遇上胡夫人来闹事，又加上在路上买了一罐子新鲜的羊奶、一些伤药和点心耽误了时间，所以极乐走在路上的步伐就急了不少。

谁成想她刚走进红巷没几步，就被身后拐进红巷里的一辆黄包车撞了一下，极乐踉跄几步倒是没摔倒，但羊奶罐却砸碎在地上。

方才极乐听到了身后黄包车上的人催促拉车的“再快点快点！我约了人，要迟了”。

黄包车上的人也知道自己撞到了人，车在极乐前面停下。坐车的人走下来，是个戴眼镜的男人，脸上有些歉意地看着极乐，刚要开口，“抱……”

“你长不长眼！”极乐心疼极了那罐羊奶，劈头盖脸骂过去，“仗还没打，你赶着投胎吗？”

她这一骂，倒把对面原本有意道歉的李之境骂蒙了。

李之境“啧”了一声，原本已经弯下的腰杆慢慢挺起来，大少爷脾气一上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极乐，“你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大男人来这红巷，怎么会是着急投胎呢？”

“大白天火急火燎来这儿，也不怕年纪轻轻短了寿命。”极乐嗤了一声，可不会那么轻易让这人离开，“你摔了我的奶，你得赔给我。还必须得是东街老羊头家，今日份刚挤的奶！”

这边极乐怒气冲冲，话还没说完却见拉车的和李之境都笑了，便有些泄气，“笑什么？”

李之境抬手安抚她，憋住笑，“你说我摔了你的什么？”

“你！”察觉到被人开了玩笑的极乐脸唰地红了，气得话都说不出。

好在李之境还有点儿良心，虽硬着头皮不认错，但心知那罐羊奶的确该算在自己头上。于是嘴上欺负人归欺负人，欺负完了，李之境一手夺过极乐手里拎着的其他东西，一手拽着极乐，就往巷子外面走。

极乐瞪他，“小四眼儿你干吗？”

“啧，生得好好的小嘴儿不会好好叫人吗？”李之境倒不生气，“你不领着我，我怎么知道东街上哪家是老羊头家，又怎么买羊奶赔给你？”

“你……你真的赔？”极乐心有怀疑，觉得这花花公子说的话不是很可信。

李之境点点头，“赔。”

走了一段，李之境突然问极乐：“哎，你方才是不是要进红巷最里面那家？”

“是倒是。”始终被抓着的极乐还没放下警惕，“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人倒是真的长得标致。”李之境嘟囔一句，把头伸到极乐这边来，转移话题，“没手了，帮我抬抬眼镜。”

极乐帮他抬了抬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然后就听到李之境又说话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笑里带着善意，“我摔了你的奶，又耽误了你的时间。赔一罐羊奶总觉得少了点儿，赔两罐吧，再多买上一些点心，免得你不满意，再指着鼻子咒我短命。”

极乐突然觉得这人也不是那么讨厌。

4

半个时辰后极乐可算进了阿红的门。

阿红是极乐乡下同村的，刚死了男人。阿红在村里实在养不活孩子，于是跑来城里找极乐。

极乐的名声在村里并不好，村里人都知道极乐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野丫头在城里做什么。可是阿红只能想到这么一个来钱快、娘俩能不被饿死的法子。

阿红刚来不久，还不知道皮肉行的难处。几天前的晚上就放了一个酒鬼进门，生意没做成不说，自己还挨了打。

那酒鬼原本撒酒疯要掐死阿红襁褓里的孩子，被阿红推了一下后便打了阿红。

“阿红姐，咱们这些没有阿妈保着的独户，虽然挣钱多点，但开门做生意，就免不得有保护不好自己的时候。认不认命是一方面，平时你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可不能什么人都开门做他的生意。”极乐把东西都放在桌上，拿出伤药递给阿红，“这是郎中开的药，你记着往身上抹。我知道你要照顾孩子走不开，也肯定舍不得给自己拿药。”

“极乐，你给我们娘俩开了活路，垫了这房子的租金，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些东西我不能要。”阿红推开说不要。

极乐又给她塞过去，“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不全是为你，也是为了孩子。要不是你没有奶养不活孩子，身子又弱不能干点力气活儿，我原也不会同意你干和我一样的行当。”

“极乐……”阿红眼里汪了泪，显然有千言万语。

“别哭了，孩子听见娘哭不好。”极乐撒开手转过身去，“对了，你这些日子，有没有见过一个年纪不大的四眼儿公子？”

阿红摇摇头，“我一个寡妇，又刚来不久，除了一个姓张的副官，剩下来我这儿的都是些老光棍。年纪轻的不待见我。”

极乐皱眉，“那就奇怪了，那人明显像是知道你的。”

“什么人？”

“哦，没什么。”极乐看着阿红瘦得脱了相的脸，加了一嘴，“你带着孩子虽然难，但毕竟也赚着小钱，不要总委屈自己。多吃点饭，你看你把自己瘦成了什么样子！”

“知……知道了。”阿红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极乐的眼。

极乐也没多想，看着外面的天色，“天快黑了，我不在你这儿多待了。所谓天黑开张，我可不能耽误了生意。”

这边极乐擦着最后的余晖刚刚走出了红巷，红巷中间的一户人家的大门缓缓打开，李之境和主人告别。

“邰林，好好的规矩家门不入，你偏搬来这风流之地，的确气着了你老子不假，却叫我今日为了见你这一面，被人好生一顿数落，人家可咒我短命呢！”

李之境拍着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邰家大少爷邰林的肩膀。后者是留学回来的，脑袋里尽是“自由”两个字，因为不想接受家里的包办婚姻，一个人离家出走，跑到这烟花地无声反抗。

“什么人还能让你在嘴上吃了亏？”邰林不相信。

李之境人已经走远了几步，抬手向后潇洒地挥了挥。

“生得好好的小嘴儿，不会好好叫人的女人。”

5

李之境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再见到那个叫他小四眼儿的“小寡妇”。

那天与邰林一见，李之境本就是想从其口中打听一个能保住自家店铺的门路。城里的新大帅刚来不久，一来就说要整改城里所有的商铺。说是整改，其实就是想强收财产，压榨生意人。

父亲上了年纪，年前便已经将家里的铺子们都交给了李之境，李之境是吊儿郎当惯了不假，但大事当前，他明白自己得担起来。

邰林让李之境去求一个人。那人是新大帅手下的张副官，因为他嘴甜会说话，在大帅手下捞着了最繁华的几条街的整改权，李家的铺子们大都归他管。

听闻那张副官好喝酒，为了讨好他，李之境差人送了一车好酒给他。

果不其然，这人就搭上了。没几天那张副官就托人来请李之境去他家里喝酒聊天。

到地儿之前，李之境只以为张副官好饮，等去了才知道，这姓张的可是吃喝嫖，样样都没落下。

一桌酒席，张副官做东，还有三五个和李之境一样想保住自己铺子的老板。除此之外，还有佳人在跟前吹拉弹唱、敬酒夹菜。

李之境一眼就看见了“小寡妇”。

极乐穿的还是那身绣着白兰花的蓝色旗袍，人坐在张副官的腿上，旗袍叉下白嫩嫩的大腿露在外面。

“李老板！你叫我们大家好等，来来来，你自罚三杯！”张副官掐了一下极乐的腰，示意极乐去给李之境倒酒。

极乐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小四眼儿”，但心里琢磨着既然这人能大白天去红巷寻欢，在这种场合两人能再遇见也就不是什么奇事了。

“这酒可烈，三杯下肚，极乐希望李老板酒量还不错。”极乐看了李之境一眼，眼角眉梢都是幸灾乐祸，却没防住刚放下酒壶就被张副官又拉回到腿上。

原来这小寡妇叫了这么个让人脸红的名字。李之境心想。

“我李之境送来的酒，自己还怕吗？”李之境看见了张副官在极乐腰上不安分的手，眸子沉了沉，紧接着将桌上的三杯酒一饮而尽。

罚完酒，李之境终于入座。席间觥筹交错，李之境的目光就没从极乐身上挪开过。

他不止一次在想：这女人如此晚了还在外面，到底有没有想过她那尚在襁褓中的、嗷嗷待哺的孩子？也不知道那日他买的两罐羊奶，那孩子喝完了没。

张副官有些醉了，红着脖子嚷嚷着要给大家吟诗。

“好酒佳肴，美人挚友，这不就是人间仙境的那……那什么来着？哦对，桃花酿！不对不对，桃！花！源！”张副官放开极乐摇摇晃晃站起来，在酒桌边绕圈，“不过说起《桃花源记》，你们肯定没明白陶渊明那老色鬼本来是想写什么的！我来！我今天告诉你们……给你们……给你们上一课！”

原本极乐终于逃离了张副官的“魔爪”，已经坐到了暗处，这时却突然被张副官几步冲过来拽到了怀里。

已经知道张副官下一步要当众干什么的极乐着了急，赶忙抓住张副官的手，“别！”

“啪！”张副官一个结实的耳光扇在极乐的脸上，他似乎早就对极乐不满，“老子叫阿红来陪我，你替她来也就算了，你还给我装清高了？”

李之境原本就已经皱了眉，这一声清脆，直接让他攥住了拳头，根本没留意到张副官说了什么。

于是就在张副官打了极乐，还要把极乐按在饭桌上的时候，李之境上前推开了张副官，将极乐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人是救了，但李之境不敢惹恼了姓张的，脸上还是有着笑意，“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张副官这一篇《桃花源记》教得好，当真别有一番滋味。若不是我读过几年书，还真接不上这后面的内容。大家说是不是？”

可此时屋内根本无人敢附和李之境，皆看着瞬间沉下脸的张副官。

6

第二天，李之境被窗外的阳光刺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浑身赤条条的。

“醒了就吃饭。”极乐刚从院子里收了晾*衣服，一进屋看见李之境醒了，把衣服扔到李之境身上，“你的衣裳。”

李之境还云里雾里，看了看极乐，看了看手里的衣裳，再掀开薄被看了看自己的确赤条条的身子，问极乐：“咱们……睡了？”

“不花钱，想得倒美。”极乐敲了敲盛粥的盆子，“你李老板昨晚上顶撞了张副官，张副官本来掏出手枪要崩了你，但所幸他还没醉过头，只是骂了你几句，罚你喝了五大碗酒。”

得了提醒，李之境逐渐想起了昨晚上的事儿。他想起来了他被张副官用枪顶着头被灌酒，想起来了他喝了五大碗酒后居然还能看到张副官的笑脸，还想起来了后来他和张副官继续把酒言欢，还搂着极乐演戏，说自己和极乐早就认识，二人不畏世俗，私定终身……

“后来呢？”李之境穿上衣裳坐下喝粥，入口后朝极乐点头，“粥熬得不错。”

“后来你死命拽着我出了张副官家，一出大门倒头就睡大街上，不省人事。”极乐把咸菜碟很自然地推到李之境面前，“我想着你是为了帮我才喝成那样，我不能不管你。但我又的确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就把你半扛半拖带回我家。路上你还不打招呼吐了几次，把你的衣裳、我的衣裳都……”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李之境打断极乐，不想听更详细的内容。

他频频打量极乐的脸，总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同。打量了一阵明白过来，极乐今日没有施粉黛。

做饭洗衣……极乐有一种跟前两次见面时不一样的美。

李之境琢磨着自己的小心思，一碗粥喝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始满屋子打量，“哎，你孩子呢？”

“咳咳咳……”闻言极乐被一口粥呛住，瞪李之境，“谁孩子？”

说到一半极乐自己反应过来了什么，皱眉盯着李之境，“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是那个住在红巷最里头、刚死了男人、为了奶活孩子来城里卖身的寡妇？”

李之境也皱眉，“难道不是吗？”

“是你个头。”极乐翻白眼，“红巷最里头住的是个寡妇不假，但她叫阿红，是我的同乡。她和孩子不容易，所以我平日会买点东西送过去。还有，昨儿姓张的之所以开始就看我不顺眼，也是因为他原本是叫阿红姐去的，可是阿红姐前几日受了伤还未好，我才替她去了。”

“可是羊奶……”李之境还没转过弯来，“哦，那你没有孩子？”

“你才有孩子呢！”

7

李之境近日总往烟花巷跑。他喜欢吃极乐做的小菜和白粥、喜欢看极乐洗衣裳、更喜欢跟极乐说话。他是极乐的客人里，“口味”最独特的一个。

李之境总能在极乐身上看见两个人，一个朴素贤惠，不施粉黛地安坐家里，而另一个摇摆身段、浓妆艳抹地招惹人眼。

少爷近日心情不错，厨房的张叔和老刘头都看出来了。

“我跟你说，我有两次去找春燕，竟然都看见少爷往烟花巷那边去了。”张叔咬老刘头的耳朵。

“你瞧你那个猥琐的样子，少爷也是男人，又没有婚配，那不是很正常吗？！”老刘头和张叔拉开距离，“两个老头子说话，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我这不是怕少爷又听咱们门缝吗？再说了，咱们不是一直都知道少爷那人，就是嘴皮子上会说，可没见过他和女人来真的啊！”

“孩子大了，但凡尝过一次滋味儿……啧啧！看来是时候提醒老爷给少爷操心婚事了。”

二人根本想不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再一次尽数落在了李之境耳朵里。

李之境原本没想听门缝儿，他只是去找极乐前，想来家里厨房看看有没有刚做好的点心。

他猛地推开门。

“呦，少爷您……您又来厨房了……”张叔和老刘头交换眼神。

李之境故意不看二人，进屋包了点心扭头就走，走出厨房几步又觉得心里气不过，于是又折回来，沉着个脸。

“我……我……反正你们想得都不对，听明白了吗？”

“嗯嗯嗯。”二人点头如捣蒜。

“你们也不用提醒父亲给我操心婚事，我自有打算，知道吗？”

“知道知道。”二人继续点头。

眼看着李之境发完少爷火终于走了，张叔意味深长地咂了咂嘴。

“又怎么了？”老刘头就不待见他这种阴阳怪气。

“看来咱们都想错了。少爷这不是食髓知味，而是直接栽了，动了真情啊！”

8

阿红的孩子成了孤儿。

这天李之境刚走到极乐家门口的时候，正巧遇上极乐跟着一个老妈妈跑出来，一脸焦急。

他拽住她，问怎么了，极乐说阿红出事了。

阿红家。

床上的孩子正饿得哇哇大哭，而阿红的尸体就横在孩子不远处，眼球凸出，眼眶黢黑，口吐白沫，四肢紧紧蜷缩着……这是抽大烟抽死的人大都有的死状。

报信的老妈妈是住在阿红隔壁的，平时受了极乐的托常来看看母子俩。

“我知道孩儿他妈被客人逼着抽过几次大烟，可我没想到她真就染上了啊！”老妈妈抱起来孩子喂奶，语气中带着自责。

原来阿红刚来不久就染上了大烟，不过她想戒戒不掉，心里又觉得对不起一直帮自己的极乐，于是一直瞒着。

阿红赚的那点钱，除了给孩子买羊奶，自己几乎不吃东西，都买了大烟。人到底是落到了今日这个下场，也不知是把自己抽死了，还是把自己饿死了，亦或是二者都有。

“我说她怎么越来越瘦，瘦得让人心疼。你说那么多人，她明明才干不久，怎么就……”极乐跌坐在阿红旁边，想碰碰阿红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极乐……”跟着来的李之境在极乐身边蹲下。

“是我不该答应让她入这行当。我说她明明赚了些钱，可为什么还是只够让孩子吃饱，原来她根本不吃饭……”

“极乐……”

“我明明知道婊子都不会有好结果，是我让孩子没了娘……”极乐并不哭，可她的表情看起来比哭还痛苦。

“极乐！”李之境抓住极乐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不是的。阿红找你是慈母走投无路，你答应阿红是你善良好心，阿红这么走了是老天爷不开眼……不是你的错。”

“那你说，老天爷为什么不开眼？”极乐回头捧着李之境的脸，眼睛红红的，“啊？”

极乐从小不知道自己爹是谁。

极乐的娘是个傻子，人长得好看，从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在村子里要饭吃。

后来极乐的娘生了极乐，一个全村人都不知道她爹是谁的孩子，因为村里男人谁都可能是。

再后来，极乐的娘死了，不知喝了谁家婆娘“好心”送来的粥死了，死的时候面色青紫。

从那时候，极乐成了野丫头。她能吃到百家饭，不是因为村子的人好心，而是因为每家的男人都把她当成自己女儿……

这些李之境都不知道。

就像他也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不开眼。

9

半年后，临近过年。

极乐的家里堆满了孩子的东西：小棉袄、小棉被、小棉鞋、小棉帽……都是李之境有事没事的时候送过来的。他总是往极乐这里跑，有时候一天跑三趟，像是极乐要是再给他点面子，他就立马搬过来住似的。

眼看裹着大棉袄的李之境又进了院儿，抱着孩子的极乐调侃他：“别人花钱都是来快活，就你李老板花钱是来逗孩子。”

“我倒是希望你只要我的钱，别人的你都不再要了。”李之境拿着拨浪鼓逗孩子，好似不经意地说。

这并不是李之境第一次说类似的话了，极乐脸上的笑慢慢退下去。

李之境察觉到了极乐情绪的变化，假装没注意到地转移话题：“阿红走时没来得及给儿子起名字，你给想出一个没有？”

“想了，叫佑红。想让他保佑他娘，在天上能过得比地上好一点儿。”

“佑红，好听。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也得起一……”李之境说到这儿顿住，清了清嗓子没往下说。

极乐已经完全没了笑。

“李之境，你看着我。”她轻轻踹了一脚李之境的小腿，“我知道你在男人堆里长大，所以你一直没真正接触过什么女人。而且你父亲为人正直忠厚，对你母亲又专一忠贞。”

极乐知道，李之境可能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好男人了。可好男人李之境喜欢哪家小姐都可以，就是不能喜欢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更不要说那女人还拉扯着个孩子。

“或许你以为你可以不顾一切，但你没有亲身经历过不好的事情。你根本无法想象，被人戳脊梁骨是什么感觉。你若是和我在一起，你自己、你父亲、你们家的下人、你们家的商行……一辈子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就该活在什么样的人中间。她不该妄图往上爬得太高，也不该妄图硬插进那些上等人的生活里。”这是极乐所以为的真理。

可李之境梗着脖子，说：“极乐，你这是歪理。我就一个问题，你对我……有没有感情？”

“从未想过。”极乐眼睛都不眨，“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这下李之境不再说话了。他盯着极乐的眼睛，肩膀塌下来好像吃了败仗，垂眸转身离开。

眼看着李之境的脚踏过了门槛，极乐攥住手，“……有。”

李之境的背影在门口顿住。

“之前你为了保住自家的铺子，人托人才搭上张副官，却为了救我险些坏了和他的关系，差点搭上了你家那些铺子，甚至是你的性命。我若说那时我不曾动心……那是我在骗你。可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她说她不会和他在一起。

门口的背影晃了晃，然后大步离开，“好。”

10

五年后，军阀混战，战争打响，城内动荡。

已经四年不再卖身的极乐，准备带着佑红跑出城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炮火不断，街上是混战中的双方军队，地上是被误伤致死的流浪汉和百姓的尸体。商铺几天前都关了门，极乐和佑红没吃没喝，走也走不成，留也留不下，已经没有了活路。

“小娘，我们会死吗？”佑红和极乐躲在床下面，天真地问。

极乐摸摸他的脑袋，“不会，佑红有天上的娘保佑着，不会死的。”

“轰”的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炮火落在了附近，脚下剧烈晃动。房梁有一块横木掉了下来，正好砸在床前，遮住了极乐二人唯一的光线。

极乐用力推了推，那块横木纹丝不动。

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黑暗让佑红有了哭腔，“小娘，我怕……”

极乐嘴上安慰佑红，但越推不开那块横木心中越没底，好像看到了自己和佑红被活活饿死在这逼仄的缝隙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极乐抱着佑红的胳膊都酸了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光明。

有人搬开了横木，然后一只手伸到床下，“城里待不下去了，跟我出城。”

极乐拽着那只手，抱着佑红钻了出来，在看到眼前人是谁后，想笑却哭出了声。

五年来，李之境不再出现在极乐面前，可其实他从来没有走远。

他将自家的铺子开到了烟花巷，其中最密集的几家，都开在极乐家的附近。他自己也在烟花巷寻了处院子，和极乐只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条街。

在这五年里成家生子的邰林还为此调侃李之境：“搬进烟花地住，还说你不是学我？”

李之境但笑不语，眼中藏着十里烟波。

出城的路上，汽车避着战火从山上小道出城，颠簸得厉害。司机不说话，坐在副驾驶的李之境也不说话，极乐也不说话。

佑红原本也不敢说话，但后来被颠得屁股痛，朝前面坐着的李之境问道：“李叔叔，你要带我和小娘去哪儿？”

极乐这时才察觉到不对，捏佑红的小手，“你怎么认识李叔叔的？”

“小娘，李叔叔常在街口转悠，还陪我扔石子儿玩。”佑红乖巧地回答，“李叔叔我说得对不对？”

“咳……”坐在副驾驶的李之境清了清嗓子。

眼看着这一家三口气氛有些凝重，而且自家少爷似乎面对极乐就没了平日说话的利落，在李家已经从炊夫混到司机的老刘头有些干着急。

他露出大伯一样亲切的微笑，跟佑红说：“佑红啊，大伯告诉你，你李叔叔啊，其实是你的小爹。他啊，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所以被你小娘赶跑了。现在来接你和你小娘去过好日子。你说好不好啊？”

老刘头一通胡说，被冤枉的李之境沉了脸。

“我……”佑红想点头又忍住，反抓住极乐的手，“小娘，你说好吗？”

极乐被问得突然，看着李之境的侧脸不知道怎么回答，张了张口没出声。

似是在等极乐的答案，李之境的手攥了起来。

极乐注意到了李之境的紧张，突然想起来五年前在张副官家，李之境被灌醉后骗张副官的那些话。

“不怕你张副官笑话，我与极乐第一次见的时候，原是我撞了她。但她劈头盖脸骂我几句，倒把我骂得想笑。那时我看着这唇红齿白的小娘子，就想着啊，能遇上一个让我说不出话的人真是难得……”

“我那时就想啊，‘啧，此女子必得来上一段倾城之恋。’……”

想着李之境当年这些大概他自己都记不得的醉话，极乐突然有点儿鼻酸。

他守了她五年了啊。

极乐看着李之境的侧脸，抓着佑红的小手举过脑袋作投降状，眼里含着泪笑了，“好。”

得到极乐的回答，佑红咧开嘴笑了，问老刘头：“大伯，所以我们去哪儿？”

“嘿嘿！”老刘头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松开拳头、眼里似乎也亮晶晶的李之境，心情不错，“咱们啊，去桃花源。”

东晋有靖节先生一篇《桃花源记》，书绘桃花源生活美满之情景。桃花源没有一方割据者剥削商人、没有男尊女贱卖身求活、没有小人言论戳人脊梁、没有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人人平等劳作，生儿育女，久居而安定，淳朴而善良。

极乐之境，当称桃花源。（作品名：《极乐》,作者：颜有匪 。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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