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师从沈从文，师生二人在文学上各擅胜场，笔端下流淌的，都是“极美”的文字。

在《汪曾祺的写作课》一书中，结合《边城》的女主人公翠翠， 汪曾祺谈论了描写外貌的写作技巧，汪老师这么说——用文笔描绘少女的外形，是笨人*事。沈从文画少女，主要是画她的神情，并把她安置在一个颜色美丽的背景上，一些动人的声音当中。

来细细体味一下：

为了住处两山多竹篁，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给这个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做翠翠。

“翠翠”这个名字不稀罕，是老船夫“兴之所至，随便为之”而取的，跟我们熟悉的“芳芳”“红红”差不太多。但是描绘这样一个背景——两山多竹篁，翠色逼人而来，立刻让读者置身于枝叶婆娑苍翠欲滴的绵绵竹林中，这就赋予了“翠翠”二字特别的美学意境，翠翠正是这片土地孕育的美好女子。

再来看看肤色和眉眼的描写：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

“肤若凝脂，面如白玉”是一般的审美标准，所谓“一白遮十丑”，若论外表，黑黑的肤质几乎就是最大不足了。但“风日里长养着”点出了女孩的成长环境和生活方式，那是一种天然的方式，阳光、山林、溪月，还有碧咀溪上若有若无的雾气，这些日月风露滋养着翠翠的身体和性灵。“黑黑的”除了带给读者一种天然质朴的感受，还略略带一点野性，这当然是一种别样的美。

最动人的描写在下面，作者没有采用惯常描摹美女外表的手法，而是再次渲染环境——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绿幽幽亮晶晶的世界，自然给予了这个女孩子一双清亮如水晶的妙目。

短短33个字，人与背景融合得天衣无缝，这种背景就像是一幅画的底色，一首歌的和声，那底色与和声如此饱满而又低调，不露痕迹地，把主体部分衬托得愈加鲜明。

无独有偶，读余华的《活着》，书中也有一段描写一个少女的段落，使用的手法与汪曾祺的分析颇为相似：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

看，又是一位脸盘儿黑黑的乡村少女，手持竹杆在青青河边草边，吆赶着一群摇摇摆摆的白鸭子——好一幅清新的图画。女孩子初次心动的模样格外娇羞可爱——一笑一低首，本能的害羞让她忙着拉扯裤脚，还把脚丫藏进了草丛……

这就是传神。如果一张照片，用“抠图”的手段把背景祛除得干干净净，即便再端庄秀丽，那也是一张刻板的证件照，论韵味可差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