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俊荣 ）北方的农民，半辈子都在炕上度过，炕上的故事，比地里的故事丰富。

1

麦收停当是盘炕的好时节，这时候，可以直接把睡了几年十几年的老炕锤了。

老炕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到处出状况，或者是出烟不利，烧炕的时候，烟囱上面缭绕着丝丝缕缕的淡烟，而炕的周围浓烟滚滚，死烟沤活烟，涌到窑里的角角落落，点着的煤油灯也都看不到，久久难以散去，人根本进不了窑;或者是被烧裂了缝子，漏烟;或者是半截被娃蹦塌了，不能烧了。

小麦碾打入囤后，酷暑来临，整天烈日高照，什么东西都干燥的快，盘炕天气刚刚好。秋天、冬天、春天都基本要睡在炕上，时令很重要，要赶在上冻前把新炕的湿气排掉。

麦收后就在板凳上架两扇门板，成了一张床，能睡一个大人和一个娃，柜盖上也能睡人，这时候就是打炕盘炕的好时节。

破坏总有一种快感，平时小心翼翼不敢在上面跳的炕，三四镢下去就把中间砸个深坑。炕土泛出浓浓的烟呛味，一直锤到被烧焦过的烟囱根。

清理完旧炕的残渣拾掇好地方，就要开始盘新炕了。炕盘在刚进窑门，紧挨窑面子，窑面子上有低窗和高窗，加上门，炕上白天是亮亮堂堂的，坐在炕上从低窗一眼能看完整个院子。

炕的一周要用胡基做，胡基也叫胡期，是人工打造成餐凳面大小、餐桌面薄厚的长方形干土坯。盘炕需要百十页胡基。横着挨窑面子，竖着挨窑腿子或者窑帮，垒成两胡基高，八九尺长的炕棱畔，宽六尺墙板的一个池子。池子的中间，用泥做两个对称的、水桶粗的泥墩，这叫立桩，做得要比两胡基的高度低上三寸多。在立桩相对的炕洞畔，要对应留两个胡基面大小的小门洞，用半截胡基封起来，炕做成后，这是重要的柴禾和草灰出入口，伴随炕的寿命自始至终，这叫炕洞门。池子里的胡基上内侧面上，要认认真真地用泥抹两遍，抹不好，将来会从胡基缝子向外漏烟，而且难以根治。

池子弄好，要向池子里装干透了的土，十几架子车，土越干越好，最好是谁家老院墙上或者村里城墙上的，拍得面面的，细细的，一锨一锨铲进池子，装到跟池子里墩子一样高，然后上去排着用脚一遍一遍踩，角角落落一点都不能漏，不停地添土，最后要用打窖棒槌拍上几遍，炕的模板就这样弄成了。

接着就要去拉一些湿疏的黄土准备和泥，从村边崖畔上去挖，背阴的地方有，没有瓦锤没有杂草，手一捏能捏成一团，放开就散，好土。又需要七八架子车。吃了早饭开始挖土拉土，两个人大概要拉到傍晚，在院子堆一大堆。在土堆上面扒开坑，浇几担子水让慢慢渗着，然后去睡觉。

第二天东方泛亮，起来赶紧继续去担水，向土堆的坑里灌，然后向上面撒几笼铡成一两寸长的麦秸，这些铡好的麦秸均匀地和在泥里，跟混凝土里的钢筋是一个道理。一个人在旁边不停地向土堆的坑里用锨撩土。十二三担子水浇进去，土变成泥了，两个人要把这堆泥一锨一锨倒腾来又倒腾去，倒腾三遍，那么这一大滩准备做炕板的稀泥就算成了。

还需要找村里经常帮忙的男劳力，至少四个人，一人一张锨，从泥堆到炕的池子，一个人把泥铲起来接力倒在另一张锨上，最后一个人摊在炕的池子里。摊上要比一圈的胡基能高那么半指，摊一段，用泥页抹一段，整个炕上面都盖了一层三寸多高抹平的泥。

几天过去，泥的表皮稍微干一点，穿一双底很柔软平整的布鞋上去踩一遍。再过两天，可以用打窖棒槌在基本凝结了的泥上排着轻轻拍打了。早上一遍，晚上一遍，拍六七天。最后的几天要狠劲的拍，拍得看上去能在上面擀面，这就差不多了，夯实了。如果当初池子里的干土没有踩实，用棒槌拍打的地方一定会下陷，这注定是一张高低不平不完美的炕，不仅不好看，睡上也不舒服。

四十天后，大概已经立秋了，摸摸炕的表皮已经泛白了，打开预留炕洞门的地方，把以前炕里装的干土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掏土不能伤了炕洞围墙、立桩和炕板。大约两天把土全部掏完后，从两个炕洞里添一些秸秆呀什么的软柴，开始烧炕，柴不能太硬，火不能太大，太硬的柴火大，容易把炕烧裂。

炕上微微冒着热气，早晚各烧一次，像熬中药一样。

然后可以找匠人用胡基开始做两尺高的墙板，墙板的旁边，或许要做新锅台，然后，还要把炕棱的一周用细细的泥抹平平的。还要找木匠量一量炕洞，做两个精致的木炕洞门，中间钉两个小铁环。不想挪脸的，到处找四块砖，一个炕洞门两块，竖起了挡住，除了不美观，照样很实用，炕就完全成了。

来家里的外人看到泛着热气的炕会连连夸奖：“今年盘新炕啦!好啊！

2

很多年以前，炕要高一些，大概有四尺多高，每家炕棱底都有块高低不等的石头，是一个上炕的台阶，小脚老太太和十来岁的孩子都要踩到石头上才能上到炕上去。也有传说偷东西或者偷情的人因为出现意外情况钻进炕洞里藏起来的，不过那不是冬天，是在没有烧炕的时候。据说炕高是为了防狼，那时候，人少狼多，狼很容易钻进窑洞扑上炕把孩子叼走。那也许只能防那些才出道的小狼，老狼上四五尺高的炕应该很容易。

新炕通常应该配两副新席。

新席不是随时都能有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有人结婚的时候，新炕成了的时候，一般才换新席。编席是一门手艺活，属于技术领域，会编席的男人要比不会编席的好找媳妇。

上冬了，不知道远处哪里芦苇荡的芦苇变黄了，被人一大捆一大捆绑着在街上卖。买回来的芦苇剥去外面的一层叶子，长长的，白白的。用专用的一个铁管，劈成长长的四瓣席篾，用碌轴在上面要滚来滚去，压到席篾看上去光滑柔韧。编席的大师量量炕的尺寸，然后开始蹲在地上编，半个月的样子，两副席就编好了，铺在炕上，新炕新席，总是会跟上过新年。

日子好的，席上面会铺褥子，铺满。有财东家背景的，还有可能有半边铺着羊毛毡，那是身份的象征，可以给村里的娃娃炫耀炫耀：“你老爷在世的时候，家里有几十匹骡子……”。稍微差一点的，一半铺着褥子，一半是光席。日子差的，直接就是光席，晚上睡觉就在光席上。日子更差的，光席用了很多年，周边已经破烂，中间有可能烧炕烧坏了一块，露出了炕，仍然这么用着。

家里的被子都会叠起来，无论晚上盖不盖，都摆在炕边。日子过得怎么样，被子的多少也能看出来。

土炕就是土炕，一周围是找不到砖的，砖贵，很少用得起。

过去的报纸跟现在的报纸一样，少。有点关系的，能找到报纸的人家，炕的周围和窑的前半部分都用报纸整整齐齐地糊一遍，中间贴两张年画，就能过年了。没有关系的，只能把娃的书拆开来，用书纸密密麻麻地糊。识几个字的人，无论在家还是出门走亲戚，都可以随时看看墙上贴的文章，美中不足的是比阅报栏更新得慢很多，一年才换一次，或者几年才换一次。没有关系没有孩子念书找不到糊墙东西的也大有人在，就那样了，用泥把周围抹平，地球照样转，日子照样过。

3

秋天一到，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村里的鲁五爷就挎一笼，肩膀上扛一个竹耙，在村头的树底搂树叶，搂满一笼就提回家去了，搂回去这些树叶冬天烧炕。他很少跟人说话，每年都是这样。每年看到他挎笼扛耙出发，我就暗暗地告诉自己，冬天要来了，我也要做点过冬的准备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农民的理想生活。冬天炕热不热是衡量一家人日子过得好不好的重要标志。冬天招待客人最好的也就是一副好热炕，来人了，主人急忙起身：“赶紧上炕来！”。同样，谁家的炕“冰得像死人沟子”，那是家道衰落至少是那几天遇事不畅的兆头。

烧炕是妇女和儿童的事情。冬天，上学前后要看用什么柴什么时候烧，有时候大人要安排，有时候要自己积极主动。如果悄悄地，出人意料地把炕烧了，会得到家人的极大褒奖，说娃长大了，懂事了。姊妹多的，要排一三五二四六，和尚多了没水吃，责任不到人，经常会在烧炕上推诿，人之初，性本懒。

最好的是安排是，下午上学前把柴塞进炕洞里，晚上放学回来把柴点着，整个上学和放学心情都是轻松愉快的。添柴的时候，要用形状像“Y”一样的趷叉把柴戳到炕洞里的角角落落。柴在炕洞里分布均匀，整个炕才热得称心。坑洞门口热得坐不住，而炕里面却冰凉冷渗，烧炕的多半是心里有什么不顺气，又不能公开发作，就暗地里胡捣。善于教育娃的，会循循善诱，问娃咋了，开导一下。脾气不好的，打娃一顿，教训娃下次不要这么烧炕。

烧炕不能添柴太多，柴太多了席就会被烤黄或者烤着，再多一点，炕上的所有东西都会化为灰烬。柴也不能太少，柴烧了炕不热。添多少合适？只有烧了几次炕的人才能准确把握。

黄昏，家家烟囱先是一阵浓烟滚滚，然后烟慢慢变淡，渐渐消失，整个温暖的村子就进入了梦乡，狗也懒得再叫一声了。

半夜如果炕凉了，有勤快的男人，背个笼去场里的麦秸垛上拔一笼麦秸回来补充烧一下，场里的麦秸垛很多，但是去场里的很多人并不在自己家的麦秸垛上拔，尽管家家的麦秸都是为了喂牛，但是自己的麦秸垛总好像比别人家的小。

一早醒来，推开门，也许外面寒风呼啸，也许已经银装素裹，想想热炕都不想出门，但是还得出门。

4

结婚在炕上，爱情在炕上，生娃在炕上，亲情在炕上，病老寿终在炕上。

世事悲欢离合，一张炕就经完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