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关元帅像》,红袍关公。
从某种程度上说,关公穿着红袍更符合情理。关公最早显灵的传说乃是一则斩蛟伏魔的故事。在古代举行驱逐邪祟的伏魔仪式时,根据《周礼》记载,驱逐邪祟疫鬼的方相氏,就应该穿着“玄衣朱裳”。而关公赤红色的脸,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同样具有驱逐邪祟魔鬼的含义在内。
而另一方面,在形容一个人忠义之心的时候,常常会说此人“赤胆忠心”“丹心赤诚”——红色乃是忠义的颜色。但忠义之心装在心中无人得见,非得日久方能见人心。而对于观看杂剧的人来说,要在角色一出场时就能辨认出对方是奸是忠,最好的方式就是将赤诚丹心写在脸上,于是关公就成了红脸大汉。就像一则明人笑话中所写的那样,一位自称神相之人给刘关张三人看相,先看刘备,夸赞道:“汝相甚好,白面白心。”次看关公,也夸赞他:“汝相亦好,赤面而赤心。”刘备听后,急忙握着张飞的手,道:“三阿弟险矣,莫相吧!”
关公的红脸在明代很快被赋予了更深的含义。《大宋宣和遗事》中关公解州斩蛟龙的传说,在元明之际演变为关公与蚩尤的大战,关公所斩的蛟龙,变成了被炎黄二帝所*的蚩尤所化。而关公也因此与传说中斩*蚩尤的炎帝产生联系。而炎帝顾名思义,炎属火,火色红,因此关公的红脸在明代文士瞿九思的笔下,便成了“火帝化身”的明证:
“关将军非汉忠臣,盖火帝也。……如云何以名某,南方属火,火为朱雀,朱雀有羽,征其为火帝,一也。天南门之星,正在南方,门阀在南,门扃亦在南,自宜姓关。南方为夏,夏云属火,故字云长……尝见《太丞集·泾县庙碑》:王秉火德,荧惑应之。颜如渥丹,骑如赤兔,盖其征也。”
这段记述侃侃而谈,但诸如关羽名字中的“羽”与朱雀鸟强行捆绑在一起,全然是穿凿附会。但它确实更引申了一步,除了与炎帝相关外,作为战神的关公,与象征天下纷争战乱的荧惑火星联系在一起,加之南宋《周礼订义》中所谓:“正谓兵服赤色……赤者南方色,火烈不可向迩,其威赫然,故以赤为服也。”更给关羽的红色出身加了一重论证。
如此看来,关羽不仅红脸,身着红袍才是最妥当的穿戴。而明代也确实绘有身着红袍的关公像。但最终胜出的却是绿锦战袍,这又是为何呢?难道仅仅是红色与绿色搭配起来更加得当吗?
明代商喜绘制的关公像,为绿袍关公。
对关公从红袍变成绿袍,有诸多论文加以阐述, 《从民间到经典——关羽形象与关羽崇拜的生成演变史论》《从红袍到绿袍——古代戏剧关公着装递变探究》《“另类”关公 ——红袍关公的文化诠释》都从各自不同的方式加以阐述。有的认为绿色是青色之一种,根据古代五色五方的阐释,青色乃是东方生气之色,有的认为绿色乃是一种平民服色,象征关公平民出身,又因为这件绿袍是刘备所赠,因此时时穿着,以示不忘忠义。这些解释各有其理,也足以开拓视野。
但如果将关公身着的绿锦战袍,放在元明话本小说中进行横向比较的话,就会发现,身着绿锦战袍的英雄,实在很多。譬如《水浒传》中小李广花荣出场时,便是“绿锦袍明金孔雀”。梁山泊金枪手徐宁,也是“绣袍巧制鹦哥绿”。又明人《开辟演义》中《九太子征伐九黎》中三太子隤恺便是“身穿绿锦袍”,只不过他生得是“黄面赤须”。《三宝太监西洋记》中的大将雷应春“生得虎躯七尺,脸似烟煤,眼似曙星,声若巨雷,穿一领绿锦袍”。
从某种意义上说,绿锦袍乃是元明时期话本小说作者为他们笔下的英雄好汉安排的一件战袍而已,只是为了能在装束上区别于其他好汉。或许并无特殊的值得阐述的含义。只是因为在《三国演义》中关公的绿锦战袍为刘备所赠,又有不忘旧袍感人至深的忠义故事,因此才容易被攀附上内有深意的种种阐释。
但当我们看到关云长单刀赴会那一回中,写道“船渐近岸,见云长青巾绿袍,坐于船上;傍边周仓捧着大刀;八九个关西大汉,各挎腰刀一口”时,闭上眼睛想象这一幕,睁开眼睛看一看陆树铭饰演的关公在这一集里英姿飒爽的形象,我们或许也会像毛宗岗在批三国时慨叹的那样:
“儒雅之极,英雄之极!”
电视剧《三国演义》(1994)关羽单刀赴会剧照。
如今,我们已经想象不出一个身着红袍的关公形象。绿袍赤面的关公已经深深俘获了民众的心,我们愿意看见他身着一袭绿锦战袍在沙场上驰骋,愿意看见他如重枣般的赤红脸庞眉头紧锁,一脸肃穆的模样,哪怕是在冰天雪地之中,英雄末路,脸上的赤红颜色,也如胸中赤血丹心一般毫无变色。
人们需要有这样一个表里如一的完美忠义英雄,来提醒自己,忠义并不仅仅是口头说说而已,而是需要身体力行去践行的美德,哪怕这个肩负了千秋忠义之名的英雄,更多只是一个后世创造的角色,一个各取所需的万用神灵,但当他出现在世人面前的那一刻,他就会让世人愿意去相信:忠义的理念,并不是胜者的工具,即使功败垂成,也会流芳千古。
“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电视剧《三国演义》(1994)关羽走麦城剧照。
作者/李夏恩
编辑/罗东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