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宋晨希
根据1986年9月9日制定的《保护文学和艺术作品伯尔尼公约》
(简称《伯尔尼公约》)
,在作者去世50年后,作者作品的著作权将不再受到保护,变成公版书。1990年,我国颁布了《著作权法》,遵循了《伯尔尼公约》的原则,规定著作权保护期限是作者终生加死后五十年,截止于作者死亡后第五十年的12月31日。
因不需要购买版权、支付作者稿费等,公版书一直是很多出版社着重发力的领域。尤其是近些年来,一些史学、哲学名家的经典作者,也走入了公版领域。学术书的出版往往门槛较高,编辑也需要有较高的学术水平。然而,当著作进入公版,难免会出现泥沙俱下的情况。
尤其是有些作者生前对出版物的样式、体例等做了要求,在成为公版书之后,是否还需要遵守,更是成为了一个伦理问题。
为此,我们选取了四位进入公版领域、最受人关注的作者陈寅恪、吴晗、范文澜和雅斯贝尔斯,盘点他们著作的不同版本,希冀能够给大家提供一些有意义的借鉴。
陈寅恪
陈寅恪,摄于1957年。
上世纪90年代,随着中国大陆经济的腾飞,文化方面,中国人逐渐从80年代的“否定传统”转向了“肯定传统”。季羡林等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观点的出现,让第一次“国学热“开始在大陆悄然兴起。
陈寅恪、钱锺书、王国维、钱穆、熊十力、牟宗三等人成为了其中典型的代表。在这其中,陈寅恪的影响力最大,几乎到了全民皆知的地步。不过,颇有些吊诡的是,人们并不关心陈寅恪对唐初“关陇集团”的研究,也没有几个人能读完他借明末歌妓柳如是来抒发自我感受的《柳如是别传》。人们更愿意讨论的是他所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敬佩他一直以“文化托命之人”自诩以及他晚年的铮铮傲骨。
1995年,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
(三联书店1996年初版,2013年修订再版)
出版将“陈寅恪热”推向了高潮
(当时共再版6次,印数多达八九万册)
。6年后,经历8年编辑的十三卷本《陈寅恪集》正式由三联书店出版,算是为“陈寅恪热”再添了一把柴火。此时,距离首次出版《陈寅恪集》已经过了21年。
上海古籍出版社《陈寅恪文集》
《陈寅恪文集》,
作者: 陈寅恪,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11月。
在陈寅恪生前,他的著作主要出版过三本,分别为:《唐代政治史论述稿》
(1943年,商务印书馆;1956,三联书店)
、《元白诗笺证稿》
(1950年,岭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室刊本;1955年,文学古籍版;1958年古典文学出版社铅印本)
和《隋唐制度渊源论稿》
(1944年,商务印书馆;1954年、1964年中华书局版)
。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华书局总公司和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
(上海古籍出版社前身)
都曾积极联系陈寅恪本人,打算出版《金明馆丛稿》、《论<再生缘>》和《钱柳因缘诗释证稿》
(即后来的《柳如是别传》)
,然因种种原因并未出版,遂使陈寅恪留下“盖棺有期,出版无日”的感叹。
70年代末,随着社会秩序重回正轨,成立不久的上海古籍出版社
(以下简称“上古”)
决定出版《陈寅恪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领导邀请陈寅恪的弟子,曾多次建议出版陈寅恪著作的蒋天枢负责整理、校勘。1982年2月,《陈寅恪文集》全套7种9册并附录1册
(《陈寅恪编年事辑》)
正式推出。
这套书应该是当时所能见到的全部陈寅恪文字。不过,这套书里某些地方,也曾引起了争议,比如收录于《金明馆丛稿初编》的《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开头,曾有一段陈寅恪记录与周一良探讨学问的回忆,肯定了周一良对南朝政府对待不同人政策的研究。
到了“上古”版本中,或许因为蒋天枢认为周一良“曲学阿世”,这一段被全部删去。在《元白诗笺证稿》中,也将周一良悉数改为“周某某”
(只有一处未改)
。
总之,“上古”的这套《陈寅恪集》不论是排版,还是编校质量的程度都非常之高,蒋天枢为此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学术研究,将自己的晚年悉数贡献了出来。值得一提的是,这套书的好几种封面文字都是由陈寅恪夫人唐筼题写,《寒柳堂集》封面文字则由钱锺书提写。
后来,“上古“又于接连出版了《唐代政治史论述稿》
(手稿本,1988年)
,《陈寅恪读书札记——旧唐书新唐书之部》
(1989年)
和《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
(1992年)
。
三联书店《陈寅恪集》
《陈寅恪集》,作者: 陈寅恪,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9月。
2001年,编校了近十年的新版《陈寅恪集》于三联书店正式出版。
根据该书“陈寅恪集后记”所说,这套书“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刊印之陈寅恪文集基础上进行的,增加了陈寅恪诗集
(附唐筼诗存)
、书信集,读书札记一集、二集、三集,并讲义及杂稿“等。
责任编辑之一孙晓林说,这套书吸收了“近二十年间海内外学术界关于陈寅恪研究所取得的新成果”,如“辑佚”、订误”、“增补”和“附图”。仅《柳如是别传》就订正了一百多处错误,附图方面页选配了一百四十余幅图片,搜集了陈寅恪从青年时代到晚年生活照片,以及“文稿、尺牍手迹、诗作、眉批”等等。
可以说,三联版与上古版比较,不论是图书装帧、封面设计、印刷还是编校质量,都要比上古版更进一步,同时也将上古版隐去的周一良姓名等地方做了还原。
但这一套文集中的一些问题,仍旧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如陈福康曾发表《谈新版<柳如是别传>的校订质量》一文,举出“错字”“漏字或误写”“格式、体例错误”“标点”等错误几十处。后来,孙晓林也做了回应,并附上了订正情况。
正如刘后滨、张耐冬在《陈寅恪的士大夫情结与学术取向》中认为,“一些技术性的问题,实在是难免一点都不出错”。我觉得,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也没必要锱铢必较于过多的细枝末节,以此否定编者的功劳。
我认为,反倒是三联书店如果能在改集书后附录校勘记,提出校改内容以及理由后,似乎就可以让每个读者去评判校改处是否有问题。
不管怎么说,三联版《陈寅恪集》仍旧是最为重要的,不论对陈寅恪研究还是对中国史研究方面,都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单行本及其新版本问题
除了文集之外,陈寅恪的著作也曾出过几个新的单行本。如《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寅恪卷》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唐振常导读)
,《隋唐制度渊源论稿》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
《隋唐制度渊源论稿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三联书店2004年,商务印书馆2011年)
,《中西学术名篇精读·陈寅恪卷》
(中西书局2014年,蔡鸿生、荣新江、孟宪实读解)
,《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陶渊明批评》
(陈寅恪、萧望卿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此版根据民国版进行影印)
等。这些单行本因定价相对便宜,对那些非专业读者,以及学生阅读陈寅恪代表作,起到了普及作用。
从2019年年底开始,随着陈寅恪著作进入公版,“上古”又再版了《陈寅恪文集》
(纪念版)
,并做了适当的修订和增补。此外,今年年初,译林出版社首次出版简体字《陈寅恪合集》,此事引起了一番讨论。根据陈寅恪生前的遗言,他曾要求著作“必须用繁体字直排出版,否则宁可埋入地下”。
这次简体字版争论的背后,其实牵涉的是职业伦理问题,究竟应不应该尊重作者的遗言。时代在发展,现如今能读繁体字者日渐减少,作者已仙逝,我们既不能贸然肯定作者如果活在今朝,会有想法的改变,也无法不遵遗言擅自做主
(可想而知,未来钱穆的《国史大纲》、钱锺书的《管锥编》、《谈艺录》若过了版权期,也将迎来同样问题)
。
但我觉得,出版简体字并非坏事。在商业社会中,文化普及程度有时并不因书籍质量是否高超来判定,而是更借重于宣传手段,读者接受程度
(如蔡东藩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已有出版社改写为白话文,赢得了诸多读者)
。
我觉得是否出简体版,一方面是否应考虑获得作者后人的首肯;另一方面,繁体改简体,编辑的水平是否过关
(毕竟繁体字和简体字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如“着”和“著”、“沈”和“沉”在繁体中均为一字,且还混杂异体字)
,否则简体字版若错误连篇,那是会误导更多的人。
(说明:因“上古”新版和译林版笔者并未看到,因此在这里不做妄评。)
吴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