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智与父亲母亲的合影。图片由萧文智提供。
我在家里年龄最小,母亲早年去世,父亲对我疼爱有加。不是溺爱,而是严父加慈父。一次穿“木拖板”凉鞋走路,我无聊把“木拖板”踢出去,然后换一个脚又踢出去,这样左右脚轮流着玩。可一不留神将“木拖板”击中了路边饭店的菜肴陈列柜,顿时,陈列的“油爆虾”、“红烧蹄膀”……,全部被破碎的玻璃渣覆盖了,我就赶紧开溜了。
可是人家认得我这个“萧英店”的小开,于是找上门来,我吓得不敢回家。躲着饿了一天的我还是被父亲从弄堂里找到,父亲远远站着对我说:“来来来,我不打你,只要知错能改就好,今后在外面闯祸要勇于承担责任,这样才是男子汉”。那次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我。
我现在还记得,年迈的父亲为我洗衣裳的情景。
影星父亲
我的父亲萧英35岁才开始学电影表演,1925年起的13年间,参与了约50部(集)电影作品,从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合作过的电影演员包括胡蝶、郑小秋、龚稼农等。最有名的是1933年,茅盾编剧的电影《春蚕》。我的父亲饰演了农村蚕农“老通宝”,电影里上海丝厂因为战乱而关门,老通宝非常恨洋鬼子,因为洋种才能卖得好价钱。所以,老通宝没有因为丰收卖出好价钱,反而受到高利贷的追逼。
电影《春蚕》剧照,左二为萧英。
父亲萧英生于光绪十三年(1890),祖籍湖南衡山。他的祖父是清朝武官,他的父亲是私塾先生,他从小勤读书苦练功,擅长少林拳和太极剑。萧英年轻时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还去了法国担任华工护工队长,恰巧遇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我没有听父亲讲过具体的经历,但记得父亲有一个法国政府颁发的一战胜利纪念章。还听说,父亲在法国也有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不过由于文化差异和双方父母的反对,父亲就回国,来到了上海。
初来上海,父亲在“大世界”附近租房开店,经营香烟零食。店里主要经营“舶来品”洋烟。这里市口好、人流大,但是也比较混乱,生存不易。1920年代,上海出现了很多家电影制片公司,父亲被路边的电影海报和中华电影学校招生贴吸引,决定去中华电影学校学习。在一群二十郎当的小青年中,父亲是大龄学生,加上身材高大,显得鹤立鸡群。中华电影学校只开办一期(9个月)就宣告结束,但培养出胡蝶、徐琴芳、汤杰、高梨痕等著名演员及导演。
父亲做事认真,而且非常勤奋。他有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为了过语言关,他就每天跟着收音机里的播音员学习。还有一次,为了电影中一个跳探戈的场景,他每天平举着方凳练转身,练甩头。还去舞厅求教别人,每请舞女伴舞一曲,就付出舞票一张,也花了不少钱。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父亲工作的电影公司毁于战火,失去了工作,因为有过开食品店的经历,父亲就打算开个店铺。当时,上海冠生园食品公司的老板冼冠生和父亲有过交往。他用先销售后付款的方式提供食品的货源,帮助父亲把店铺顺利地经营下去。
1957年,国家开始推行公私合营。父亲一次放货的时候,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腿脚不太好了。当时我大哥大姐们叫父亲不要做了,年纪也大了。所以,在公私合营前夕,“建业商店”就息业了。之后,“建业商店”的铺子转给了一个馄饨店。听说2000年后,上海房价开始上涨的时候,那个店铺还开过房屋中介。最近又去看,已经变成了一家高档日料店。
晚年的父亲每天早晨舞剑练拳,然后在“建业里”的中弄堂点心店用早餐,点心店会给他留一个单人小桌。父亲坐定后,搁下宝剑,把从法国带回的牛皮小提箱搁在桌上,把里边的碗筷杯碟在桌上一一排开,里面还有调味瓶。这也成了当时点心店的一道风景。
遗产和念想
1964年,父亲卧病不起,我常常看到他望着天花板,像是在回忆往事。他一生无党无派,不过问政治,为人正直诚信。父亲以大丈夫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大家庭,身后没有留下任何遗产,也避免了子女间的财产纷争,但他留给我们的是良好的教育、独立的人格、自食其力的能力,而这个精神遗产伴随了我一生。对于父亲的回忆,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
现在的建业里俯瞰。摄影 Roger Chen
回到上海后,我去看了建业里,想看看以前住过的房子。当时已“人去楼空”,居民也搬迁了。旧景不再,回忆依旧。既然,建业里的牌子还挂着,就要有我们老居民能讲些这里的历史。现在的建业里变成了一个高档商业的地方了,建业里不可能回到从前,改造也不完全是坏事,但还是要尊重以前的历史。要给我们这些老居民,给老上海人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