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仙（2）】 盐城方言小说

大年初一当天，刘三宝就被老大两口子赶出了家门。三宝拿了少许的大麦（米见）【注1】子和棒头糁子，在那茅屋里用烂喃泥和上茅草泥了个锅腔【注2】，开始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茅屋很小，也就三五庹【注3】长，两庹多宽，是以前在田头搭的放农具的房子，现在老大分家分给了三宝。

正月初头，大家小户都热热吵吵的过大年，而刘三宝的茅屋里是冰锅冷灶冷清清。万般无奈，只好环（倦缩）铺在草堆上的被子里看书。

庄邻们得知刘三宝分家住在旁边，也有好心人舍不得他，给他送些糕饼来，三宝一一打躬作揖表示感谢。

这其中有位叫倪仁仁的，也就是年初一早上问刘大宝门上门对子的人，也来看过三宝几次。

这倪仁仁在当地是比较有名望的能人，四十多岁，因平时与人为善，乐善好施，又有个外号“倪菩萨”。他看三宝念了一肚子的书，脚下一人团在这阴冷的茅屋里，倒是想把三宝叫到自已家里去。但又想这不是让刘大宝难堪吗？得罪人的事是不能瞎来的。因此，只是时常过来看看，和三宝说说话。

“喂，三烂吊子啊，不能瞎搝【注4】（音qiu）啊。俗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你看你出了一口气，弄成这个吊色样子，如何是好啊？”

三宝本来对倪菩萨就非常敬重，说：“难为倪大伯了，常来看我。不过老大和我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长痛不如短痛，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说的也是，勒在他们两口子的巴掌心里也不是个人过的日子。大男将【注5】总不能被尿逼死，慢慢往前挨吧。好在你识字嗨文的，也应该派有出头的一天呢。”

倪菩萨还从家里拿了些肉团子（肉圆）等吃的过来，宽慰宽慰三宝不提。

有时候也是无巧不成书，好事情来了连笆门子都挡不住。

正月初六下晚，外面刚刚上黑影子，三宝一人正坐在屋里发呆，笆门子还敞着，突然门外好像有个人影子一晃，然后就见一个提着包袱雨伞的人匆匆走了进来。

不过那人看到一旁的锅腔，又一眼看到坐在草堆子上的三宝，一瞎子就吓得楞住了：“哎，你这个人怎么蹲了在这块的？”

三宝起先以为是那位邻居来的，刚要招呼，但一看是个生人，而且还是个认不得的年轻女人，也是楞住了，都不晓得怎么答她法。

再听这女人的话音，倒像是对这里很熟悉。“请问大姐，你是？”三宝不知这女人是什么来路，存着小心问道。

“我，我，，，，”女人竟然又一时语塞，倒说不出个（米见）子高（和）米来了。

她自己也觉得刚才也有点冒然失古（唐突）的，待她稍微定了定神才开口细说。

原来，这女人不是本地人，是西乡里老圩底下的，姓花，名小凤。因把（嫁）了在东边龙王庙，常在这条路上经过。

就在年前，也是一个下晚，她从门前路上向东走时，在路边想找个落头解小手，看这小屋门上掩着个笆门子，就推门进来了，见里面堆着草，是空的。又看看天色将晚，到龙王庙还有三十多里路，就将就了团在这屋里过了一宿。

现在因男将已经下海失风死了，要回西乡的老家。下午从龙王庙出来，这里到老圩还有几十里。本以为茅屋还是空的，准备再歇一晚明天早上再赶路的。哪晓得突然冒出个大男将蹲在这里面，自然是吓得不轻。

三宝听她如此这般的说了，原来城里大妈认不得“川”子，“怪稻，怪稻”。也就把自己的情况大体上告诉了小凤，让她不必慌张：“在下姓刘，名一鸣，小名三宝。因与哥嫂分家，刚从庄子里搬到舍上这屋里住的。”

三宝还告诉小凤，这屋子原来就是他家的，先前只是来田里做生活时歇脚和放用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人这么一说，倒也就不觉得生分（生疏）了。三宝赶忙把屋里唯一的爬爬凳让给小凤，请她坐下来先歇瞎子，自己则蹲到锅腔前面烧水做饭。

“上门就是客，你跑了那么多的路，一定也饿了，我也正好没吃晚饭，先来做的吃的吧。”

小凤此时真的又饿又渴，只好就以生托熟，先弄口吃的止止“潮”【注6】（饥饿）再说吧。但看到三宝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忙把包袱雨伞往旁边一丢，就上来帮忙。

三宝起身点起了小油灯，屋里顿时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后面的低矮的土墙上。

三宝拿了些邻居们送的年糕烫了半锅，两人就坐下吃了起来。

正月初头本来日天就短，一会儿糕还没吃好，外面也就完全黑下来了。

小凤看到外面已经乌几黑秃的，再看看屋里草堆子上的一床铺盖，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三宝也觉得这乌灯瞎火的晚上，孤男寡女在这荒天野舍蹲在一起，还真的不是个说处。

于是，便和小凤商议：“今天这块不好困（睡）了，我带你到北边倪大伯家借个宿，先困一夜，明天早上再赶路回家吧。”

小凤不好意思地说：“让你作难了，不晓得人家顺便不顺便”。

“没事，大伯和大妈人都很好，他们家人多房子大，你随便和他们家那个细的（小孩）挤瞎子就行了。”三宝肯定地说。

“那好吧，劳你烦神了。”小凤笑着答应了。

两人出了门，三宝随手把笆门子带上，就向北边的倪菩萨家走去。

倪菩萨家晚饭吃得安【注7】（迟），一家人看到三宝领着一个年轻女人一起过来，个个都打色惊，像看西洋景一样的盯着小凤看。就连平时慈眉善目的倪如山眼里也放出了光，倪大妈就更不用说了，和几个孩子一样，眼睛都看直了。

三宝看到倪家人异样的神情，猜想到他们是想岔气了，连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说小凤是过路的，原来曾在那个草房子里歇过脚，现在不方便了，所以想到大伯家里借个宿，不知行不行？

听三宝这么一说，倪大妈一边嘴里嚷着： “行，行，行！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呐。”一边让孩子去厨房拿碗筷，招呼二人吃晚饭。

三宝和小凤说，晚饭就不客气了，我们都吃过了。

见他们两人一再推辞，倪大妈也就作罢。

只是过了屁大的时辰，倪家人吃好了饭，又麻利地收拾好了桌子，便拖二人坐下来拉起了呱话。

倪大妈本来就是个相当热吵的人，看到小凤这远路的客人，更是高兴，不住地问长问短。小凤虽然是个乡下婆娘，但也长得眉清目秀，谈吐举止文雅大方，倪大妈自是心生喜欢，一定要倪菩萨到西屋里挺尸（睡觉），让她们母女俩在东房里困一张铺，好好的说说话。

看看时辰不早，。三宝就告辞回到茅草，把小凤留在了倪家。

谁知第二天一早，倪菩萨就安排他家小二子来喊门，一把把笆门子推开，。让三宝马上起来一起过去吃早饭。

三宝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洗刷完毕来到倪家。

倪家本来就是当地的大户，三间大堂屋虽然也是土墙草盖，但有很高的砖跟脚，上面全是纯茅草盖的，厚厚实实，屋脊子足足有半人深。尤其是屋基墩子【注8】又高又大，是当地上数的大房子。

他家门口的晒场也不小，应该有一亩多田的扬面（面积）。不过这倒不奇怪，当地稍有点人气的人家都这样。

因为盐城沿海一带本身就是滩涂泥沙淤积而成陆，地广人稀，一般人家都要在门口留个大场。这门口的晒场越大，说明这家人家越兴旺。

倪菩萨正常天麻麻亮就起床，用一把自己捆扎的大扫把，先要精心地把大场先扫一遍。这是他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除了外头下雨垛（堆积）雪，否则是雷打不动的。

倪菩萨刚刚扫好场，扫把还没放下，三宝就到了。

三宝按照礼节连忙先给倪菩萨问早请安。

“三烂吊子啊，不要客气，大伯还要难为你呢。我家家内（妻子）和小凤昨个夜内越谈越投缘，怕是夜里就没有什呢睡。早更头就把我吵醒了，说要认小凤为干丫头呢！”

倪菩萨以他特有的洪亮嗓门，爽朗地说笑着。

“认干丫头？”这倒让三宝感到很突然。假如小凤和倪家认了干亲，岂不是自己倒反成了外人。想想也是好笑，这变化也是太快了，真是眼睛一眨，黄母鸡变老鸭，脑筋都不够用了。

原来，倪大妈和小凤谈了就算一夜。

小凤从早年父母双亡，到由姨娘带到东海边上；

从去年子由姨娘做主把了个人家，到男将后来出海失风死了；

从年前由西乡里回龙王庙过年，到大伯子起黑心霸占家产。

小凤如实地向倪母诉说了自己的身世。

因为男将死在海上，连个尸体都没有看到。自己又没有来得及生个一男半女的，男方一家人说小凤是克夫命，将她赶了出来。

小凤的悽惨遭遇和艰难处境把倪大妈听得不住地揩（擦）眼泪。

倪大妈问小凤下面怎办？

小凤说，如今是日无吃场，夜无宿场，只能先回娘家再说，就是娘家也没有什么亲人了。

“姑娘，你眼下举目无亲，孤身一人，若是不嫌弃，可先在我家住下，稍微定定神再拿章程可好？”

小凤听倪大妈愿意收留她，嘴上客气说要添麻烦，心里真的求之不得，自然是千恩万谢。

其实昨晚上看到三宝带小凤一起进门，倪大妈就觉得两人很有夫妻像，觉得就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当时心里就很为三宝高兴。

再经过对小凤底细的详细了解，感到小凤是个苦命的丫头，又懂事，恰好又跟三宝同年（同岁），如果把他们两个弄得相好，既让小凤有了依靠，三宝也有了个照应，能过起个日子来，不也是吃斋念佛的积德事吗！

倪大妈征求了小凤意见，小凤倒也愿意，一是确实走投无路；二是虽然初次见面，但对三宝感觉相当好。所以五更头里倪大妈就到西屋里把倪菩萨吵醒，告诉他小凤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

“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看来小凤这边也没多大的问题，只是不晓得三宝什呢想法。人常说“字坏字坏，三烂吊子可是个一肚子墨水的人，明天问问再说吧。”倪菩萨还是很稳重的。

这不三宝来了，倪菩萨先告诉他认小凤为干女儿的事情，看到三宝一脸的笑，心里也就有了几分底气。

说话间，倪大妈和小凤已经装【注9】好了早饭，除了过年的糕饼以外，还特地弄了几样小菜。因为今天不但是古历正月初七，是人字”日。更是由于小凤的到来，家里认了个干女儿，也证明是人丁兴旺，应该庆贺。

吃饭前，在三宝的主持下，小凤向干伯干娘行了跪拜大礼，仪式虽然很简单，但却异常严肃郑重。

桌子上吃饭时，倪大妈说了小凤的事情，一口一个闰女的亲热得要命。倪菩萨则说：“我家有了个干丫头，还要找个干女婿才好。三烂吊子啊，你帮我们张张眼（寻找）啊。”倒把个三宝说得脸红了得像个猪肝。

饭后，小凤和倪母去厨房收拾碗筷，倪菩萨则和三宝说了他们想促成二人的好事，问三宝有什么想法。

三宝本身已对小凤有了好感，倪家大伯大妈又这么热心，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宝全听大伯大妈的！”

倪菩萨两口子自是高兴得不得了，这新年第一媒就“媒”出头了，也是个好兆头。

因为三宝小凤两人双方的父母都已不在了，倪家夫妇就代表两边长辈定下了这门亲事。

倪菩萨是个爽快人，看到二人都已同意，又亲自翻了翻黄历，说拣日不如撞日，明天是正月初八，黄历上说是个好日子，宜嫁娶，不如明天就把喜事办了。

倪菩萨开口了，倪大妈自然赞成，三宝小凤也不好说什么。

当天下午，倪菩萨就和三宝一起到盐水湾小街上买了鞭炮蜡烛等物品。

倪大妈办了几个菜，倪菩萨拿出了大麦冲子，请了东边的柏开水，西边的季华余等几位邻居，好好的热闹了一下。既是侄子三宝为事（结婚），也是干丫头小凤出门（出嫁），两场小麦一场打，众人皆大欢喜。

欲知三宝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后记】刘三宝确有其人。笔者十岁左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时，经常看见有个人称刘三宝的老人。此人头戴马虎帽，帽前插着一块白纸骨子当帽檐；棉袄上没有钮扣，用三道草绳系着。美其名曰：“身上三道‘紫金箍’，走遍天下不忍饿”。

有人说，刘三宝是个书迂子，书读多了脑子坏了；也有人说刘三宝是有大智慧的，从前也是个能人，后来装疯卖傻了。

想想后一种可能性也有。在当时那个特殊的时代，如果他还一直帮人算卦看风水，早晚还不给斗死。而成了个书迂子以后，就没人管他了。

后来因缘巧合，碰到了高四爷（长篇神话小说《花果山》的作者），他对刘三宝多有了解；又认识了刘三宝的关门弟子泓道（江苏易学院长）先生，听他们说了不少刘半仙的奇闻轶事。

现得空闲把这些整理出来，为的是追寻那些流逝了的岁月和逐渐湮没了的风土人情。

纯属抛砖引玉，如有不当，敬请各位斧正。

——苏北禺叟

【注1】（米见）这个字打不出，音：han，是玉米或大麦磨成的粗粒子，当地人用着煮饭。磨得细的叫糁子，是煮粥的。

【注2】锅腔：土灶。比大灶小，无烟囱，多用土或陶制。出处：《醒世姻缘传》第九六回：“人要不挖住我的颊腮，上锅腔子燎我，我是轻易拿出一个钱来？”

【注3】庹：音：tuo，会意字，盐城话读成［tΛ］，量词，成人两臂左右平伸后，两手指尖之间的距离称为“一庹”。例句：没有尺，我用手庹了一下，这根绳共有5庹长。

【注4】搝：《康熙字典》里是手举的意思，盐城人用得比较多，如搝麻将、搝鱼、搝 扑克，也可以说“瞎搝”，凡是用手的都可以说搝 。

【注5】大男将：成年男人的统称。女人就说是“女将”。

【注6】潮：音，chao，有成色不足、质量低劣的意思，如:潮银(回过炉或成色不好的银子);潮金。技术不高的，如手艺潮。盐城人说肚子饿了，也说“潮人”。

【注7】安：音，an，迟的意思。查百度“安”字有徐缓、推迟的意项，其他找不到合适的字。

【注8】墩子：泛指屋基墩子。早年在海边，水大，人家砌房子都要先扛墩子，一般从屋后，把泥土取上来，挖下来的塘叫坞子，可以养鱼，吃水。稍微好的人家扛的墩子都很大，有的还成了地名：如金家墩子、姚家墩子、陈家墩子。

【注9】装：过去盐城东海边上有很多渔民，吃饭不能说“盛饭”，因为当地土话“盛”和沉一个音。“沉翻”是不能说的，很小的时候大人就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