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过端午节是件很隆重的事情，端午节的重头戏是家家户户要包粽子、吃粽子，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记忆吧。端午前，大人们早早把粽叶置好了，有宽一点短一点的箬叶，也有狭长一点的芦叶，那时乡间有些河浜边低洼处长有芦苇，不怕辛苦的人会去寻觅采摘，是乐趣，也可省钱。粽叶到手了，一张张洗净后浸在木盆里，等到包粽子时，要把粽叶在滚水里烫一下，让它们软下来，这样包起来的时候不至于因为粽叶生脆而折断。包粽子这活儿相比做圆子、包馄饨、摊塌饼等手上功夫，技术含量明显要高些。一个厨艺不错的主妇，不一定会包粽子。我曾听过坊间笑谈，说是某女不会包粽子，竟将糯米灌在小脚袜子里，放在粽叶水里烧。现在想来许是笑话，那时我信以为真。从前在我们乡间，一个女子能包得一手好粽子，是很被周围人羡慕的，衡量娶进门的新妇是否手巧，会包粽子是强项。但会包还要包得好才算本事大。所谓包得好，是指包的粽子模样好，有棱有角，严丝合缝，整齐划一，入眼舒服。村里包粽子手巧出名的妇人，常会被人请上门代包粽子，完工后主家必要送几只粽子作酬劳。粽子有多种包法，我们这儿大多包三角粽。其实三角粽整体看，是有四个角的，但是从单面看，呈现在你眼前的只是三个角。家里有小小孩的，大人会包些小三角粽，小粽子只需一片粽叶即成，很小的一个，一口一只。这些玲珑小巧的粽子，烧好了自然是给小小孩吃的，但更多时候也是让小小孩把玩的。心细的主妇把小粽子用五色丝线扎上，几个系在一起，小孩捏在手上，像拎着一串铃铛似的。

那时人家多包白米粽，我家也是，有时也包少量的赤豆粽、枣子粽。赤豆粽只要将少量赤豆和在糯米里一起包就行了。枣子粽每只放一颗红枣。当然偶尔也包一点肉粽，不是用鲜肉，而是放咸肉。自家腌的咸肉称之为家乡肉，咸得适口。煮粽子是很花时间的。我们家灶间既有柴灶也有煤球炉。因为粽子包得多，大多需要用柴灶的大铁锅来煮。柴灶煮粽子要用硬柴，也就是劈柴，硬柴耐烧火力大，不像稻草等软柴不经烧。不过柴灶煮粽子也有技巧，不能几小时一味用硬柴烧，而是烧开之后就断薪，过一时辰再续柴添火，如此几个反复，最后让它在锅里焖一夜。这样省了柴，粽子也容易熟。记得我家粽子多是在端午前夜烧，早上起来掀开锅子，空气里即刻弥漫着粽子香，小孩们欢天喜地使劲吸鼻子。这时锅子里的粽子还是温热的，因为灶膛里虽然断了柴，但是柴变成了火炭，余烬能长久暖着锅。端午节那天，大家早早起来吃粽子。像我这样的小小孩，大人们给的几只小粽子，自然是舍不得马上吃的。我会揣着一串小粽子，跑到屋外去和小朋友玩，大家交换比试各自的粽子，然后我给你一只，你给我一只。虽然都是一点馅料都没有的白米粽，但我们吃起来是那么有滋有味，边剥开粽叶吃边望着对方笑，咬一点，舌尖在嘴里上下滚一滚，好像到嘴的粽子里藏着无穷的趣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粮食凭票供应变得紧张，市场供应的大多是籼米，大米很少，糯米更是稀缺，端午节吃上几只粽子，也成了人们的奢望。我问母亲，大米比籼米好吃，为啥有的人家还要用大米换籼米吃？为啥现在糯米也看不到了？母亲告诉我说：因为籼米产量高，大米产量低，而糯米产量更低，所以稻田里多种籼米了。有人用大米换籼米吃是因为籼米烧起来涨，一碗大米只能烧两碗大米饭，一碗籼米却能烧成三碗米饭，尽管籼米吃下去不耐饥，但先对付嘴巴顶要紧。再后来，传统节日，也在大家的生活中淡化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后，人们像是醒了过来似的，慢慢地传统节日也开始复苏。端午节又有人想起了包粽子，不过市场供应仍是紧张，能搞到几斤糯米不容易。哪家能包几只粽子，算是向端午节致敬了。我母亲是会包三角粽的，但她对小脚粽更欢喜，说小脚粽紧实，有嚼头，可惜她却不会包。这话我听在心里，做了有心人。同村有家外来户，主妇会包小脚粽。有一次，她把包粽子的活儿放在屋外做，让周围人自觉参观，我站在边上看她一招一式怎么操弄。原来小脚粽最后收口时，要用筷子把里面的米一次次使劲戳按压紧，难怪母亲说小脚粽有嚼劲呢。回家后我开始偷偷实践。实践很成功，自然让妈妈大为欢喜。听了表扬，就更想显示自己的能耐。有一次，我居然将十几张粽叶接在一起，包出了一只令人瞠目的巨大小脚粽，起码有斤把重。可是等粽子煮熟揭开锅，发现这只“巨无霸”已成瘫痪状态，一个个粽叶接缝处糯米都探头探脑钻了出来，光洁的粽叶惹了一身毛。毛病出在为了省粽叶，接缝处覆盖得少。我妈叹息：蛮好一只粽子成了烂脚胖！弟弟妹妹们看到了都乐不可支。以后想起此事确实有所感悟：好大喜功的面子工程实在要不得！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开始对各种传统节日重视了。物质丰富了，粮票肉票等一切票证都取消了，生活大大好转，还不随心所欲？端午节人们借着由头，吃这吃那，粽子更是不可少，包肉粽吃肉粽一下子也成了时风，吃粽子不吃肉粽好像不正宗了，包粽子不包肉粽也显得寒酸了，渐渐地白米粽不大有人问津了。再往后，粽子和青团、月饼一样，不独逢节才有，店家商家一年四季都生产，有现做现卖的，也有工厂成批生产的，真空包装后放在冰柜里任人选购。时至今日，为了使这一传统产品永葆销路，各路商家都动足脑筋，煞费苦心，在粽子馅料上大做文章，名目繁多，眼花缭乱，以吸引喜新厌旧爱赶潮流的消费者。什么红烧排骨粽、火腿花生粽、蛋黄鸭肉粽、鲜奶玉米粽、凤梨果泥粽、清凉薄荷粽、南国椰奶粽……总而言之，凡认为好吃的、有档次的，皆可塞进粽子当作馅。前些日子我去探望老母亲，聊起过去年代包粽子的事。我问母亲，如今有一款粽子号称是粽子中的爱马仕，你知道里面包些什么吗？母亲说，爱马仕我晓得是奢侈品，但粽子爱马仕啥个名堂，我想不出来。我就很耐心地告诉她，这款粽子里面有干贝、火腿、开洋、鲍鱼、海参、牡蛎、莲子、桂圆、花生等荤素几十样。母亲一听笑了：杂七杂八的大杂烩，到底想吃点啥？我说这款粽子属于高大上，是给钱袋有实力的人吃的，一只好几百元呢。想吃啥高档货就一样样好好吃，做啥要借粽子的名头呢？各种味道串在一起混成一团，这样还吃得出粽子清香滋味吗？照我讲，好吃还是白米粽！我明白母亲的意思，粽子的主角本是糯米和粽叶，被粽叶浸润过的糯米带着粽叶的清香，这清气，才是值得人们在端午这个带有纪念意义的节日里，细细品味的。而喧宾夺主，一味奢华，疏远了粽子的本源。“好吃还是白米粽”，这样的话我在周围邻居中也听到过。有邻居说，现在白米粽很难买到了，今年准备自己动手包一些。

本文配图来源：新华社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来源：作者：徐慧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