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告汝子敬(王献之，字子敬)：吾察汝书性过人，仍未闲(熟悉、熟练，通“娴”)规矩。父不亲教，自古有之。今述《笔势论》一篇，开汝之悟。凡斯字势，犹有十二章，章有指归(指归：主旨;意向)，定其模楷(楷模、标准、法则)，详其舛谬(错误)，撮其要实(要领、实质)，录此便宜(记录在此方便适用)。或变体处多，罕臻(达到)其本;转笔处众，莫识其源。悬针垂露之踪(笔迹)，难为体制(亦作“ 体製 ”，诗文书画等的体裁、格调);扬波腾气之势，足可迷人。故辨其所所由，堪愈膏肓之疾(所以我在此辨明书法的原由，能够治愈那些病入膏肓的书法之弊病)。今书《乐毅论》一本及《笔势论》一篇，贻尔藏之，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不可示知诸友。穷研篆籀，功省而易成，纂集精专(编集精要的论述)，形彰而势显(书法之形、势得以彰显)。存意(留心)学者，两月可见其功;无灵性者，百日亦知其本。此之笔论，可谓家宝家珍，学而秘之，世有名誉(在世间就会有声誉)。笔削(笔，书写记录;削，删改时用刀削刮简牍。笔削，指著述;此处指反复书写)久矣，罕有奇者，始克有成，研精覃(tán，深广，深入)思，考诸规矩，存其要略(概要;主旨)，以为斯论(从“笔削”至此，简述自己学书经历和著述该笔论过程。开始不得法，虽反复练习，亦不能有进。后人解释这几句多谬)。初成之时，同学张伯英欲求见之，吾诈云失矣，盖自秘之甚，不苟传也。

　创临章第一：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兵甲也，水研者城池也，本领者将军也，心意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策也，飏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戮也，点画者磊落也，戈旆者斩斫也，放纵者快利也，著笔者调和也，顿角者蹙捺也。始书之时，不可尽其形势，一遍正脚手，二遍少得形势，三遍微微似本，四遍加其遒润，五遍兼加抽拔。如其生涩，不可便休，两行三行，创临惟须滑健，不得计其遍数也。(参照《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启心章第二：夫欲学书之法，先乾研墨，凝神静虑，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则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此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昔宋翼(乃钟繇弟子)。尝作是书，繇乃叱之，遂三年不敢见繇，即潜心改迹。每作一波，常三过折;每作一点，常隐锋而为之;每作一横画，如列阵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钧之弩发;每作一点，如危峰之坠石;屈折如钢钩;每作一牵，如万岁之枯藤;每作一放纵，如足行之趋骤。伏如惊蛇之透水，激楚浪以成文。似虬龙之蜿蜒，谓其妙也;若鸾凤之徘徊，言基勇也。摆拨似惊雷掣电，此乃飞空妙密，顷刻浮沈(沉)，统摄铿锵，启发厥意。能使昏迷之辈，渐觉称心;博识之流，显然开朗。(参照《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形章第三：视形象体(形，指书法笔划、结构、形态之形。体，指自然万物之体。象。作动词，像)，变貌犹同(相同、统一;或通“通”，相通。此句指不管书法形态如何变化，但拟之于自然万物还是相通的)，逐势瞻颜，高低有趣(随着书法形势一路看下来，笔划、结构高低变化，都充满意趣)。分均点画，远近相须(点画的分布，远近互补互生);播布研精，调和笔墨。锋纤往来，疏密相附，铁点银钩，方圆周整。起笔下笔，忖度寻思，引说踪由(广泛参考各种论述，深入考察其由来;也可指笔划、结构之由来)，永传今古。智者荣身益世，方怀浸润之深(荣于身，益于世，故而感怀自己于书法浸润之深);愚者不俟佳谈，如暗尘之视锦(愚者不耐烦有益之言谈，欣赏书法如同看积满尘埃的美丽织锦，看不出其美丽处，于身于世皆无益)。生而知者发愤，学而悟者忘餐。此乃妙中增妙，新中更新。金书锦字，本领为先，尽说安危(大概指追求笔划、结构平正与险峻)，务以平稳为本。分间布白，上下齐平，均其体制，大小尤难。大字促(指笔划结构分布要绵密紧凑)之贵小，小字宽之贵大，自然宽狭得所，不失其宜。横则正，如孤舟之横江渚;竖则直，若春笋之抽寒谷。

　　说点章第四：夫著点皆磊磊(磊落有神采)似大石之当衢(大路)，或如蹲鸱，或如科斗，或如瓜瓣，或如栗子，存若鹗口，尖如鼠屎。如斯之类，各禀其仪(各具仪态)，但获少多，学者开悟。

　　处戈章第五：夫斫戈之法，落竿(落笔)峨峨(态度端庄严肃)，如开松(开：张。开松，即松于溪岸或绝壁斜张出去)之倚溪谷，似欲倒也，复似百钧之弩初张(拉开)。处其戈意(意译为：书写戈这一笔，表现出其意味)，妙理难穷(奥妙之理难以穷尽)。放似弓张箭发，收似虎斗龙跃，直如临谷之劲松，曲类(类似，如同)悬钩之钓水。崚嶒(高耸突兀)切于云汉，倒载(倒栽)陨(坠落)于山崖。天门腾而地户跃(古代传说天有门，地有户，天门在西北，地户在东南。“戈”划首尾相距远，故曰天门地户;而该笔划动感极强，极富张力，故曰腾跃)，四海谧而五岳封(《康熙字典》，封，又大也。此处指五岳高峻肃穆);玉烛明而日月蔽(白玉般的蜡烛点亮而日月为之遮蔽)，绣彩乱而锦纹翻。

　　健壮章第六：夫以屈脚(人端坐时脚之弯曲，此处指横-折-竖-弯钩这一笔划)之法，弯弯如角弓(以兽角为饰的硬弓)之张，[鸟]、[焉]、[为]、[乌]之类是也。立人(单人旁或双人旁)之法，如鸟之在柱首，[彳]、[亻]、之类是也。腕脚(此处指横-折-竖-右弯钩这一笔划)之法，如壮士之屈臂，[凤]、[飞]、[凡]、[气]之例是也。急引急牵(引、牵，都是“拉”的意思，这里是指横折笔划，写该笔划时须急调锋再行笔)，如云中之掣电，[日]、[月]、[目]、[因]之例是也。腕脚挑斡(指勾挑转折。斡：wò，转，旋)，上捺下撚(niǎn)，终始转折(在笔划末尾处才开始转折)，悉令和韵(整个过程都要符合韵律)，勿使蜂腰鹤膝(蜂腰，指线条太细弱无力;鹤膝，刘逵注：“鹤膝，矛也。矛骹如鹤脛，上大下小，谓之鹤膝。”)。放纵宜存气力，视笔取势。行中廓落(行与行之间宽阔)，如勇士伸钩，方刚对敌(好像勇士伸展钩矛，方能对决敌人)，麒麟斗角，虎凑龙牙，筋节拿拳，勇身精健，放(仿效，按照)法如此，书进有功也。牵引深妙，皎在目前，发动精神(振作精神)，提撕志意(提升意志。和“发动精神”意思相同)，挑剔精思(凝神静气)，秘不可传。夫作右边折角，疾牵下微开，左畔(左边)斡转，令取登对(意思是，使左边的能和右边相对，不至势弱)，勿使腰中伤慢。视笔取势，直截向下，趣义常存，无不醒悟。

　　教悟章第七：凡字处其中画之法(处在字的中间的一竖画)，皆不得倒其左右(书写时不能偏向左右某一边)，右相复宜粗于左畔(右边的竖画要粗于左边的竖画)，横贵乎纤(细)，竖贵乎粗。分间布白，远近宜均(均衡、均匀)，上下得所，自然平稳。当须递相(互相)掩盖(呼应，顾盼)，不可孤露形影及出其牙锋，展转翻笔之处，即宜察而用之。

　　观形章第八：夫临文(临文，即书写)用笔之法，复有数势，并悉不同。或有藏锋者大，藏锋在于腹内而起(谈藏锋)。侧笔者乏，亦不宜抽细而且紧(谈侧锋)。押笔者入，从腹起而押之。又云：利道而牵，押即合也(谈押笔)。结笔者撮，渐次相就，必始然矣。参乎妙理，察其径趣(谈结笔)。憩笔者俟失，憩笔之势，视其长短，俟失，右脚须欠也(谈憩笔)。息笔者逼逐，息止之势向上，久久而紧抽也(谈息笔)。蹙笔者将，蹙，即捺角也;将，谓劣尽也。缓下笔，要得所，不宜长宜短也(谈蹙笔)。战笔者合，战，阵也;合，叶也。缓不宜长及短也(谈战笔)。厥笔者成机，促抽上勿使伤长。厥，谓其美也，视形势成机，是临事而成最妙处(谈厥笔)。带笔者尽，细抽勿赊也。带是回转走入之类，装束身体，字含鲜洁，起下笔之势，法有轻重也。尽为其著而后反笔抽之(谈带笔)。翻笔者先然，翻转笔势，急而疾也，亦不宜长腰短项(谈翻笔)。叠笔者时劣，缓不宜垂(谈叠笔)。起笔者不下，于腹内举，勿使露笔，起止取势，令不失节(谈起笔)。打笔者广度。打广而就狭，广谓快健，又不宜迟及修补也(谈打笔)。(藏锋、侧锋、起笔意思明显;息笔，是指急速的收笔;蹙笔，是指捺脚;翻笔，翻转笔锋折笔。押笔、结笔、憩笔、战笔、厥笔、带笔、叠笔、打笔不能尽知其意。在此请教于方家!)

　　开要章第九：作字之势，饬甚为难，锋铦(指笔锋。铦xiān)来去之则(法则)，反复还往之法，在乎精熟寻察，然后下笔。作ノ字不宜迟(缓，迟疑)，乀不宜缓，而脚尖不宜赊(长)，腹不宜促，又不宜斜角，不宜峻(高而陡)，不用作其棱角。二字合体(由两个字合并成的一个字)，并(两字并排，如“弱”字)不宜阔，重(如“炎”字)不宜长，单不宜小，复不宜大(笔划简单的字不宜写得太小，笔划繁复的字不宜写得太大)，密胜乎疏，短胜乎长(笔划安排得紧凑胜于疏朗，字体写得短胜于长)。

　　节制章第十：夫学作字之体(结体、结构)，须遵正法。字之形势不得上宽下窄;如是则是头轻尾重，不相胜任。不宜伤密(不能伤于繁密)，密则似疴瘵缠身，不舒展也;复(又)不宜伤疏，疏则似溺水之禽，诸处(指一个字的各部分)伤慢(放纵、散漫，无节制)。不宜伤长，长则似死蛇挂树;腰枝无力。不宜伤短，短则似踏死蛤蟆。言其阔(粗疏不严密)也。此乃大忌，可不慎欤!

　　察论章第十一：临安贴(妥贴)之方，至妙无穷。或有回鸾返鹊之饰(装饰，此处指有些笔划具有装饰性的美感)，变体则(笔划和字形结构之变化)于行中(在行笔过程中);或有生成临谷之戈，放龙笺于纸上(描述行笔过程中的种种变化)。彻笔(大概指写完撤笔)则峰烟云起，如万剑之相成;落纸则碑盾施张，蹙踏江波之锦。若不端严(端庄严谨)手指，无以表记(表达)心灵，吾务(致力)斯道，废寝忘餐，悬历岁年，乃今稍称(称心)矣。

　　譬成章第十二：凡学之道，有多种焉。初业书要类乎本(要像范本，即指临帖要准确。类，类似，相像)，缓笔定其形势，忙(匆忙、不从容)则失其规矩。若拟(如果、假如)目前要急之用，厥理难成，但取形质快健，手腕轻便，方圆大小各不相犯。莫以字小易(不要以为字小就容易写)，而忙行笔势(而急急忙忙行笔走势);莫以字大难(不要以为字大就难写)，而慢展毫头。如是则筋骨不等，生死相混(好的笔划和败笔相混)。倘一点失所(倘若有一个点没写好)，若美人之病一目;一国失节，如壮士之折一肱。予《乐毅论》一本，书为家宝，学此得成，自外咸就，勿以难学而自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