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看过不动声色,待郭瑜、王君德侍奉李弘离去,才将表章往御案上一摔:“岂有此理!到现在褚遂
良还以顾命大臣自诩。朕受命于天,名正言顺,这皇位岂是他争来的?刘洎、岑文本之事也好意思
提,朕与二公本无嫌隙,排挤诬告竟还有理了。”
媚娘也拿起表章读了一遍,却一笑置之:“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没觉得自己有错,他们自以为大唐天下都
是他们出力打下的,享荣华、掌权柄都是理所应当。李家天下算什么?皇帝不过是幌子,唯有他们那
个圈子的权力才重要。”*人诛心,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实比谴责咒骂更厉害——媚娘不会忘记褚遂良
在两仪殿上辱骂她是妖媚、揭破她与李治乱伦的旧恶。
李治一脸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魏周以来世风如此,诚非一时可易。学者溺于所闻,常人安于故
俗啊!”
“谁说不是?其实褚遂良本非关陇之人,而自入仕以来一直党附元舅,狐假虎威罢了。”说到这儿媚娘
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此时递上表文,会不会是想借元舅之力助其东山再起?”
李治已和媚娘做了八年夫妻,还不算前面偷偷摸摸的时候,哪句是发自肺腑、哪句是惺惺作态还辨不
出?他白了媚娘一眼,苦笑道:“你又想劝我对舅父下手?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他安于现状,便放
他一马,外甥逼舅毕竟不好看。”
媚娘也不再藏着掖着:“时至今日群臣已黜,陛下想当宽仁之君恐也不能了。无忌手下冤魂无数,何必
与他讲仁慈?昔日高阳一案,牵连多少文武臣工、皇亲贵胄?陛下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欲免众人之
死,他竟毫不动容。这些事难道你都忘了吗?”
李治眉头一紧——当然不会忘。高阳一案实在残酷,固然房遗爱死不足惜、高阳自取祸端,但那好歹
是他妹妹、妹夫啊!荆王李元景是他叔父,驸马柴令武也是他表兄。李道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亡
于缧绁之间;薛万彻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反丧屠刀之下。先帝盛赞的三大名将,仅这一案就治死
俩。宇文节不过是良心难安,说了几句讲情的话,竟被一并流放,死于岭南。如此滥害无辜,天理何容?
最冤枉的当属吴王李恪,对这个庶出的三哥,李治的感情是复杂的。以私情而论他很痛惜哥哥,并不
相信他造反;但长孙无忌之所以执意将其治死也是出于消弭隐患的考虑,毕竟李恪曾受李世民器重,
在宗室中名望太高。归根结底,李恪之死的最大受益者恰是他李治,无忌不啻为替他当了把刀。这真
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忠奸莫辨是非难断,连李治都搞不清究竟该怨谁;或许谁都不怨,这是命数,
要怨就怨自己生在这无情寡义的帝王家吧!
“唉……”李治实在不愿回忆那段苦痛往事,“亡者已矣,纵然追究,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是非对错叫
舅父自己悔悟去吧。”
“悔有何用?恨复何及?若有良心当初便不至于滥*无辜,陛下指望他忏悔前愆,只怕是与虎论道、对
牛弹琴。”
“反正他年纪已老,如今又深居不出,再过几年……”
“司马懿七十老翁,犹篡曹魏大统;刘渊蛰伏中原五十载,终创汉赵基业,这些枭雄不老吗?他既知自
己滥*无辜罪孽深重,心内必不得安;况且亲信之人屡遭贬谪必定不服,谁知他是闭门避祸,还是暗
蓄奸谋?”
李治一怔——毕竟无忌掌过二十多年的权啊!
媚娘见他疑惑,再添一把柴火:“陛下只知无忌骄狂跋扈,焉知他当日没有更大野心?若不是君臣合力
将他逐下朝堂,谁能保证当今天下还依旧姓李?古来父子相*之事比比,何况舅甥之间?固然当初他
为您当太子出过力,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高欢立元善见、宇文泰立元宝炬,哪个是出于好心?”
这几句话分量太重,李治性格本就有些多疑,一时间还真有些吃不准。何用鉴于古人?殷鉴不远就在
眼前——当初他祖父李渊曾扶立杨广之孙杨侑为隋恭帝,后篡位立唐,又将杨侑毒死。再者,若非他
父亲*了他伯父、叔父,囚禁他祖父,他们这一支的人莫说当皇帝,只怕命都保不住,世上又岂有他
九郎雉奴?
李治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双眼迸射出阴冷的光芒。一旁的媚娘瞧得清清楚楚,正欲再动说辞,忽听殿
外有人道:“臣许敬宗叩见。”范云仙领着宰相来了。
“唉!”媚娘慨叹一声,无奈地退至珠帘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