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改名字开始，杨向阳就老爱做与太阳有关的梦。梦中有一条黄土路，路旁是又高又大的树木，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杨向阳在黄土路上走啊走，走进一片阳光里，前面迎着他的是一轮从城市楼群中冉冉升起的太阳，红得像火，霞光四射……
杨向阳原先不叫杨向阳，叫杨麦囤。麦囤这名字是爹起的。他们家几代贫农。“贫”啥意思？杨向阳打懂事儿就知道，“贫”跟“富”相对，就是个“穷”呗。爹是穷怕了，饿怕了，天天盼着能吃饱饭，顿顿有白面馍馍，就给大儿子叫麦仓，小儿子叫麦囤。麦囤改名字受麦仓改名字的启发。那时麦仓是村里一个红卫兵组织头儿，嫌杨麦仓名字俗，一点儿也不革命化，就改了名字叫杨卫东。那时麦囤上小学五年级，是个红小兵，也学了哥哥的样子，改名字叫杨向阳。
那个年代，改名字是一种时尚。杨向阳的同学宋月娥改名字叫宋文革，李宝财改名字叫李红兵，赵大有改名字叫赵先锋……
杨向阳他们居住的这个村子，也是改了名字的。村子以前叫状元楼。明朝时他们杨家出了个状元，状元家有一座砖木结构飞檐挑角雕梁画栋的小楼，状元楼的名字就远远近近祖祖辈辈地叫响了。到人民公社时期，状元楼就变成了向阳大队。
杨向阳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甚至有点儿洋洋自得。他们村子叫向阳大队，外面还有叫向阳公社、向阳农场、向阳工厂的，等等。叫向阳名字的，多啦！向阳，向阳，多么红亮的名字！社员都是向阳花，太阳最红*最亲，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想到这些，杨向阳就激动不已，热血沸腾，豪情满怀。
“麦囤，杨麦囤。”宋文革喊杨向阳上学去。
杨向阳像个聋子。
“向阳，杨向阳！”宋文革马上改口了。
“哎——！”杨向阳答应得又脆又亮。
杨向阳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记忆力惊人。三、四岁时，就会背很多歌谣。打上学起，每次考试，门门功课稳居班级第一。教过他的老师没有不喜欢他的，说这小子是个小天才，如果生在科举时代，有可能又是一个杨状元。
杨向阳的背诵天赋，在大力开展学习*著作的活动中得到了充分显示。杨向阳把《*诗词》和《*语录》背得滚瓜烂熟，随便你点到书中任何一页，都能张口即来。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很了不起的。杨向阳被选拔进地区组织的活学活用*著作讲演团，巡回各县市讲演。每到一处，都受到热烈欢迎盛情款待。当杨向阳载誉归来，向阳大队小学全体师生敲锣打鼓迎接他，像迎接凯旋的英雄。
那段日子，杨向阳的生活阳光灿烂。
那段日子，杨向阳初步见识了外面的世界。
也就是那段日子，杨向阳的心有些大了。
二
花开花落，雁去雁来。
村头、路边、河岸的杨树和柳树，青了黄了，又青了黄了。
杨向阳带着阳光的梦，由少年步入青年。转眼间，他从公社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已经三年了。
这时候的杨向阳，长成了一个壮壮实实的大小伙子，浓眉大眼，高高的身架儿，虽然瘦了些，但一身力气，双手提两大桶水行走如飞，百多斤重的粮袋子扛在肩上玩儿似的。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他首先炼就了一副铁身板。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然而，他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想走出穷乡僻壤，到大城市里去。怀着隐秘的美好的愿望，他时时、处处表现都很积极，不怕脏，不怕累，还有一股子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劲头儿，重活危险活抢着干。他在积肥专业组干了一年，抬大粪桶，掏大粪窑子，改造茅厕，建沼气池；在植棉专业组干了两年，研究科学种棉，搞营养钵育苗移栽技术，为摸清棉铃虫活动规律，他整晚整晚地蹲在棉田里打着手电筒观察；隆冬季节的水利工地，他甩光膀子赤脚跳进冰冷的河水中用铁锨挖泥，汗流浃背；暴风雨里，生产队仓库房顶被掀开一个洞，他第一个抱起塑料布冲了上去……
这期间生产队给了杨向阳走出去的机会。
一次是参军。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参军报效祖国是杨向阳梦寐以求的理想。杨向阳心想参军也是个很好的出路，凭自己本事，到部队准能干出个样子，提干穿上皮鞋和四个兜儿的军官服，那该是多么神气而英姿勃发啊！但是，杨向阳体检却不合格——近视，于是他参军的梦想破灭了。队长陈广运说杨向阳这都是看书看的。杨向阳是个书迷，他住的小屋子里有好多书。杨向阳经常点着煤油灯熬夜看书。队长陈广运的女儿彩云笑杨向阳说武将军做不成了等着做文状元吧，气得杨向阳几天没理睬她。
一次是招工。县上建化肥厂，要招收一批工人。向阳大队分配到一个名额。向阳大队九个生产队，每队推荐一个候选人。杨向阳是他们队推荐上来的候选人。杨向阳清楚自己没戏，因为这些候选人个个都眼巴巴地盯着这一个目标，僧多粥少。其中，就有杨向阳的同学李红兵和赵先锋。李红兵的姐李红柳是大队妇联主任兼团支部*，赵先锋的哥赵天印是大队党支部*兼革委会主任。李红兵跟赵先锋还有得争嘞。别人谁也挨不上边儿。最后，经过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选拔上的是赵先锋。李红兵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老大不高兴。什么研究？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儿。
还有一次，就是推荐工农兵学员，向阳大队争取到的仍是一个名额。符合条件且最具竞争力的有三个人：杨向阳、宋文革和李红兵。结果，上大学去的是李红兵。
李红兵离家前的一天，请大家聚一聚。赵先锋特意请假从县化肥厂赶了回来。杨向阳虽然心中隐藏不快，但还是和宋文革一起去了。他们毕竟是从小学到高中的老同学，又一个村子住着一块儿长大，不去就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席间，李红兵安慰杨向阳和宋文革说：“土里埋不住夜明珠，以后还会有机会的。”杨向阳和宋文革都是一笑，默然无语。赵先锋打圆场说：“咱不说这个，喝酒！喝酒！”
那天晚上，杨向阳醉了。杨向阳从李红兵家出来，晃晃悠悠，宋文革要搀扶他，他不让，宋文革只好在后边跟着。杨向阳脚步踉跄地走到自己家胡同口，不走了，在大槐树下的石条上躺倒了。
仲秋时节的深夜，凉气已有些袭人。宋文革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杨向阳身上。
杨向阳睡得昏昏沉沉，宋文革却没有丝毫困意。宋文革坐在杨向阳身旁，双手抱膝，呆呆地看着眼前从槐树枝叶间洒下的月光斑驳陆离的影子，脑子里一片空洞。
夜，万籁俱寂。秋虫唧唧的鸣叫，却是分外地响亮。偶尔，有几声狗吠。
三
天气渐渐冷了。
早晨起床开门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没有风，雪花不紧不慢地落。等吃过早饭，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了。
雪天不出工。彩云端出针线筐，挨着屋门儿坐在草墩子上纳鞋底。鞋底厚厚的，针脚又稠又密，很是费力。
彩云是在给杨向阳做棉鞋。
杨大娘患眼疾，白内障，视物不清，粗活儿还能勉强做，细活儿就不行了。彩云就说：“大娘，有啥针线活儿，我替你做。”杨大娘欢喜不尽，眉眼都是笑地说：“那好啊！闺女，等你上婆家，大娘备厚礼谢你！”
其实，彩云早就想给杨向阳做鞋了，只是不好意思。一个女孩儿家，给一个外姓男子做鞋，在乡里常常被视作有特殊关系嘞。彩云帮杨大娘是真心实意，更重要的是为自己能给杨向阳做鞋找个由头儿。有了由头儿，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彩云堂堂皇皇地给杨向阳做鞋，一做就是几年。
陈广运蹲在板凳上抽烟，忍不住冒出一句：
“宋文革早就跟杨向阳好上了。”
彩云纳着的鞋底一抖，针差点儿扎了手。
陈广运索性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古脑儿地讲出来：
“红花配绿叶，才子配佳人。村里人都说宋文革跟杨向阳是天生一对儿，聪明，有文化，早晚要远走高飞。咱是草命，就别老想着……”
“想着什么？”彩云打断爹的话，飞快地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小学毕业，文化水平低。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看大娘眼睛不好，帮帮大娘。”
“这……是你真心？”陈广运盯着女儿。
“嗯！”彩云咬着嘴唇，眼睛一热，赶紧低下头。
“你看，你给向阳做鞋，单的棉的，箱子里积了七、八双了，还做。这意义就不一样了，是吧？你三天两头地往向阳屋里跑，村里人有闲话呢！毕竟男大女大，不是小孩子了！”陈广运声音不高，语气却是挺重。
“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不怕嚼烂舌头，谁爱说啥说啥！”彩云顶嘴道，“爹，别人不相信我，难道你不相信自己闺女？向阳啥人品，我啥人品，你能不清楚？”
陈广运说：
“知道，爹知道。”
停一会儿，又说：
“爹知道你和向阳都是好孩子。不过，唾沫星子淹死人。还是注意点儿好。你也老大不小了，婚事该定了。人家给你介绍对象，一个又一个，你不是嫌这就是嫌那。这次，你表姨夫给你介绍的这个，在三门峡水电站当工人，条件不错。我看挺好，你好好想想。”
彩云不言语，一针一针哧啦哧啦纳着鞋底。
陈广运又点上一支烟。瞧着女儿，陈广运心里翻腾着对女儿的怜爱之情。
陈广运有一儿一女。妻子得的是痨病，早早去了。陈广运自己一手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儿子由于耳聋，二十五、六岁还没找下媳妇。儿子的婚事把陈广运愁坏了，白了不少头发。后来有人给介绍了个富农成分家庭的闺女，俊模俊样儿。陈广运也顾不得别人说自己立场不稳了。啥立场不稳？人家娃儿又没吃过剥削饭。好不容易给儿子盖了房，成了家，了却了一件心事。哪曾想，女儿的婚事又成了他一块心病。女儿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操持家务，就像《红灯记》里的小铁梅，里里外外一把手，又能干又懂事。女儿一天天大了，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女儿和宋文革，是村里女孩儿中的人尖子，谁见谁夸呢！陈广运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心想给女儿找个好婆家，能过上好日子，自己死也瞑目了。可是女儿偏偏暗恋上了向阳。按说，向阳是个好小伙儿，陈广运很喜欢向阳的。如果女儿能跟向阳成了，那还真是一件好事。但陈广运明白，向阳这孩子心劲儿大，想得天高地远。女儿暗恋向阳是野地里烤火一面儿热，会误了自己终身的。现在村里那些和女儿同龄的姑娘，大多订亲了，且有几个都已出嫁做了母亲。女儿仍是不急。而陈广运这个当爹的，早就寝食不安了。
陈广运抽足了烟，要出去了。作为队长，雪天也不能闲在家里的。他找出雨衣披在身上。临走，又给女儿撂下几句：
“傻丫头，你好好想想。这就像上集市买东西，挑东挑西，挑花了眼，拿不定主意。最后，可就没好的了。到时候，哪儿找后悔药吃去？”
陈广运走出院子，在胡同里遇见宋文革。
“广运叔，忙啥去呀？”宋文革笑着跟陈广运打招呼，声音甜甜的。
“我到牛屋、仓库转转。”陈广运说，“你呢，文革？”
宋文革说：
“我来找杨向阳，上大队部整理批林批孔宣传材料。”
“好，好。”陈广运说，“批林批孔，全靠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嘞！”
宋文革说：
“这是全民运动，人人都要参加呢。”
“我会批。”陈广运说，念起顺口溜儿，“孔老二，坏坏坏，他是复辟倒退派。林秃子，阴谋家，篡党夺权野心大。……”
宋文革乐得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时，杨向阳从家中出来了。
告别陈广运，宋文革和杨向阳相伴着，又说又笑，咯吱咯吱踏着雪朝村头的大队部走去。
彩云虽然人在屋里，但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就有些怅怅的。她一时忘了纳鞋底，将身子和头倚靠在门上，眼睛半闭着，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有几片雪花，飞进屋来，落在彩云的脸上，马上融化了。雪水湿了的地方，亮亮的，像泪痕。
四
杨向阳和宋文革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其实，他们并非像村里人说的那样。村里人只要看到青年男女经常在一起，就爱胡乱猜测一气，于是议论有了，各种不着边际的谣言也有了，甚至很邪乎很下流。对付谣言，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时间一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谣言就会不攻自破，自生自灭了。现在，杨向阳和宋文革就是这样。他们也都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关于自己的谣言，但是一笑了之。他们觉得传布谣言的人实在有些庸俗和无聊，也让人感到好笑。
杨向阳和宋文革是在恋爱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杨向阳和宋文革虽然不是同一个生产队，但两家离得很近，仅隔两条胡同。他们从小一块儿玩，一块儿上学，高中毕业后又常常一块儿参加大队组织的各种活动，像开会啦、学习啦、民兵训练啦、文艺宣传啦，等等。杨向阳和宋文革的接触，甚至比和对门儿住着的陈彩云接触还要多些。杨向阳和宋文革都喜欢看书，志趣相投，有共同语言，而且一个英俊潇洒，一个美丽漂亮，村里人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正如戏里所唱“一个是青春，一个是少年”，他们相互之间产生好感是无庸置疑的。然而，要说谈情说爱，他们的确没有。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他和她都没有向对方表白过。他们眼下还都不想考虑个人婚姻问题。他们才二十一、二岁，还年轻，不愿像村里那些没有文化的小青年早早谈婚论嫁。他们有理想，心里埋藏着的强烈*是怎样寻找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平平庸庸浑浑噩噩地生活。
杨向阳的想法，首先得到了哥哥杨卫东最坚决的支持。
杨卫东是铁路工人，如今已做了一个铁路巡道班的班长。
杨卫东能成为铁路工人，那实实在在是命运垂青。文化大革命初期，初中毕业的杨卫东拉起造反队伍，一副以天下为己任叱咤风云的派头。当时，村里还有一个群众组织，头儿是时任大队民兵营长的赵天印。杨卫东和赵天印是对立的两派。两人各领一班人马，辩论，贴大字报，互相攻击谩骂，大打派仗。后来，杨卫东这一派失势，赵天印成了村里一号掌权人，杨卫东在村里就有些抬不起头了。一个偶然的机遇，上级选调地方民工，支援国家建设，修建铁路。因为身份是民工，*是又重又累的开山挖土筑路的活儿，所以并没有谁争着要去。而杨卫东却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杨卫东正感到在村子里压抑，想换个环境释放自己。幸好，赵天印没有从中作梗，他巴不得杨卫东吃点苦头儿，再说，杨卫东不在村上，也少个跟他作对的。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半年之后，别的民工都回来了，杨卫东却留在了铁路上。更让村里人惊奇的是杨卫东前年结婚，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是郑州铁路局一位领导的千金，在郑州火车站做售票员。
经过几年的历练，杨卫东成熟多了，为了在家的爹、娘和弟弟，休假回来主动跟赵天印修好。
自然，赵天印也乐意二人捐弃前嫌。不管心里如何，面儿上不错，很能说过得去。毕竟多少辈子的老邻居了，而且，杨家兄弟两个都不是可小觑的人。
杨卫东跟赵天印修好，主要是考虑杨向阳的前途问题。农村知识青年，若想有点儿出息——招工、提干、上学，都离不开群众评议推荐。谁代表群众？大队革委会。大队革委会是谁？大队革委会就是赵天印，赵天印就是大队革委会。村里人都明白这一点，杨卫东更是心中清楚。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一方土地，级别不高，但在这一片地方，就是皇上，可不敢不敬嘞！
近两年，杨卫东每次回家探亲，都要请赵天印喝两杯，联络联络感情。至于杨向阳招工没有竞争过赵先锋，上学没有竞争过李红兵，杨卫东认为这很正常。杨卫东写信安慰杨向阳说：“他们大队干部的亲近人安排完了，下一个不就轮到你了吗？所以千万不要灰心丧气，更不能流露不满情绪。要积极向组织靠拢，有突出的表现……”对于杨向阳和宋文革的交往，杨卫东一再叮嘱说：“不可以越界！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无妻！……”
又到春节了。
杨卫东两口子又光光鲜鲜地回来了。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爹、娘心疼钱，直埋怨说太铺张浪费了。杨卫东给杨向阳的是一身深蓝色涤卡中山装，一双白色的镶红道道儿的运动鞋。杨向阳穿上，陪着城市人的哥哥、嫂子去给乡亲们拜年，亮了整个村子，招来一片艳羡的目光。
杨卫东春节在家只停了三天。三天里，杨卫东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带上杨向阳提着烟、酒前去拜访赵天印。赵天印十分热情，说了许多称赞杨卫东的话和鼓励杨向阳的话。临别，赵天印把杨家哥俩送出好远。
杨向阳看哥哥花了那么多钱，心里有些不安。哥哥拍着弟弟的肩膀说：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杨向阳很感激哥哥。
五
还没出正月，春忙的气氛就已经很浓了。家家户户猪圈、羊栏、鸡窝里的粪要出，大田麦苗要施肥、浇返青水，沉睡了一冬的地块要耕，春播的种子要选，红薯要育苗，棉花要打营养钵，等等等等。生产队各专业组都重新整合人马，开始紧锣密鼓地运作起来。
今年的春忙，不同于以往，增添了一项让人们期盼许久的内容——村里要架线通电了。电对祖祖辈辈一盏油灯相伴的庄稼人来说是新鲜玩意儿，很是神秘。只有少数有文化的和进过城的才能说个一二三四，因此他们就在众人面前高大了许多，成了田间、地头、队屋和饭场上群聚者的中心，说的云天雾海，听的一脸茫然。大家都非常兴奋，欣喜。
在人们的热切关注中，好运降临在杨向阳头上。杨向阳被选中做了大队电工。刚过元宵节，杨向阳就用自行车载着行李到县城参加电工培训去了。
杨向阳到县城的第二天，就给哥哥杨卫东去了信，报告这一消息。杨卫东回信说这是好事情，好兆头，表明大队领导——也就是赵天印眼里是有杨向阳的。杨卫东告诉杨向阳要珍惜这次机遇，好好学习，掌握知识，服务家乡，争取在电工岗位上干出成绩来，为今年的推荐上大学创造条件，积累资本，打下坚实的基础。杨卫东说：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莫忘你人生大目标，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努力奋斗，朝着理想的彼岸，前进！前进！进！”
在培训班的三个月里，杨向阳再次体验了城市生活。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县城，但那光景，比乡下好了不知多少倍。就说吃吧，在乡下是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又黑又硬的红薯面窝头儿把人搞得胃酸烧心，菜呢，常常是大蒜辣椒，辣椒大蒜，一年四季难得见荤腥；而县电业局机关食堂则天天大米白面，且不断改善伙食，包子、油条、红烧鱼块、猪肉炖粉条……杨向阳很快胖了，脸也白了许多，红红润润的。杨向阳更喜欢城市的那种文化气氛，戏院、电影院、文化馆、图书馆、新华书店、百货大楼……都使他迷恋。夜晚，逛街或者看电影回来，躺在被窝中，在明亮的电灯下读着书入睡，是一种惬心惬意的精神享受。
杨向阳仍旧爱做与太阳有关的梦，梦中他被太阳拥抱着，温暖而幸福……醒来，电灯光正照在他微笑着的脸上。
这天早上起床，同宿舍的一位哥们儿打趣杨向阳：
“啥事儿这么高兴？又在做梦会相好的了吧？”
杨向阳舒展舒展胳臂，开始穿衣服。那哥们儿继续取笑他：
“老实坦白，是那个大辫子，还是那个短发？”
培训期间，陈彩云和宋文革都曾经到县城，来找过杨向阳。陈彩云是大辫子，宋文革是齐耳短发。两个俊俏女子，看样子都和杨向阳相当亲密，难免引起别人的丰富联想。
杨向阳正色道：
“别瞎说！她们都是我一个村的，是邻居。”
“邻居岂不更好？知根知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杨向阳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扯，就笑着朝那哥们儿肩膀上捅了一拳，然后端起脸盆打洗脸水去了。
然而，那哥们儿的话，却让杨向阳想念起远在五十里之外的家乡来。
杨向阳回过两次家，知道陈彩云快要订婚了，就是她表姨夫介绍的那个，已经对相过了。
杨向阳还知道宋文革做了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宋文革说服父母，把家里积攒多年准备翻修房子的三百元钱捐献给了生产队，支持集体兴办农电水利。三百元，那可不是小数目，那是三间房屋的砖、瓦和木料啊！宋文革家里的房子是老土坯房，草顶，透风漏雨，早该翻修了。宋文革的爹、娘盼新房子简直是望穿双眼了。宋文革说服爹、娘，得费多大口舌呀！宋文革这一举动，赢得村里上上下下一片赞誉。大队革委会树宋文革为青年楷模，学习榜样。村里墙上到处张贴着“向爱社如家的宋文革学习”的大红标语。公社、县广播站都对宋文革的事迹进行了报道。公社*郭志远在全公社干群万人大会上发出号召：“学习宋文革，人人献爱心，为建设新农村增砖添瓦。”于是，在全公社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献爱心捐资办电活动。杨向阳家里和陈彩云家里都捐了钱。大家都捐了，虽然一家比一家穷，但谁也不愿意当落后分子。宋文革成了先进典型。这个文文静静的见人说话开口带笑的姑娘，真真让人刮目相看呢。
杨向阳很是佩服宋文革，心想这是个有见识有思想的女子，若娶她为妻，那是福分嘞！但是这个念头只是在杨向阳的心里闪了一下。杨向阳明白宋文革的心思。两人曾在一起谈论过人生奋斗目标，说人哪，这一辈子，要想生活得好，必须走好三步：第一步上学，第二工作，第三步成家。文化大革命，砸烂“封资修”教育制度，停止了高考，使他们上大学的梦想变得迷茫而遥远了。然而，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推荐优秀往届中学生上大学，又使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们不敢企望像“白卷英雄”张铁生那样飞黄腾达，但仍想通过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都在努力创造推荐上大学的条件。宋文革的捐资义举，目的十分明显。对此，身在其中的杨向阳非常清楚。看来，如果今年向阳大队能争取到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竞争将要在自己和宋文革之间展开了。想到这一点，杨向阳心里不禁有些寒颤。杨向阳内心深处，是很爱宋文革的。杨向阳知道宋文革也爱他，他能感受得出来。他们的关系，情同兄妹，是一对特别好特别亲近的朋友啊！试想朋友之间的战争，该是多么残酷！杨向阳不想朝这方面想，而又忍不住。其实，他的这种心理，在去年送别上大学的李红兵之后就有了，不过，谁也不了解罢了。
杨向阳有什么想法，爱写信给哥哥说，哥哥常常能帮他理智地分析问题，给他以引导。然而，他的这件心事，连哥哥也没告诉。心事归心事，他也只是这么想一想。跟大伙儿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学习任务又紧，一忙起来，他就把什么都丢在脑后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杨向阳就结束了电工培训班的学习。
在农历四月的一天傍晚，杨向阳带着培训班结业考试第一名的成绩，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村里。
杨向阳把行李往家中一放，就奔大队部来了。他要向赵天印汇报在电工培训班的学习情况，接受新的工作任务。
大队干部都在，刚开完会，正要散去。宋文革也在。最近，大队领导分工进行了调整，李红柳不再兼任团支部*，而把这一职务交给了新提拔上来的宋文革。
对于杨向阳表现出来的积极性，赵天印他们给予了高度赞赏，说年轻人热情高，干劲大，事业心强，一回村就要求马上投入工作，精神可佳，不愧为当代有志青年。
赵天印对杨向阳说：
“你回来得正好，咱架线通电工程突击队里又添了一员虎将。你要配合电管所的同志，多操心技术上的事情，好好干，小老弟！”
李红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向阳，现在文革是团支书，又是突击队长，你可要服从她的领导哟！”
“一定！”杨向阳看着宋文革说，“保证服从领导，听从指挥！领导指向哪里，咱就打向哪里！”
众人都笑。
宋文革却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飞起两片红云。
六
杨向阳回村里第二天就投身到了架线通电工程的施工劳动之中。
这是一段紧张、忙碌而又充实的日子。运电线杆儿，立电线杆儿，拉线，接线，天天泥一身汗一身累得腰酸背疼，腿和胳膊上都带了伤，但杨向阳没有叫过一声苦，始终保持着饱满的劳动热情，干劲十足。一次，他感冒了，发烧，却硬是撑着不休息。陈彩云看他嘴上烧出了泡泡儿，很是心疼。宋文革对他这股犟劲儿，则是敬佩有加。
在向阳大队蹲点的公社*郭志远，多次表扬杨向阳，说杨向阳身上有铁人精神，有大寨精神，有敢于与天斗与地斗的精神，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
当架线通电工程结束，电灯亮了，机井房马达欢唱起来，全村人沉浸在一片喜悦里的时候，杨向阳入党了。和杨向阳同时入党的还有宋文革。
这天中午，入党宣誓后，从大队部出来，杨向阳和宋文革都没有回家，而是一块儿到了村外。
离村里许，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座隆起的小小土山，土山上下生长着杂七杂八的树木。土山前则是一大片柏树林，杨家的祖茔地。那位当年威名赫赫官至户部侍郎的杨状元，就安息在这里。这里环境幽静，柏树森森，人们很少到这里来。而杨向阳却喜欢这个地方，特别是在夏天，爱坐在或躺在清凉的树荫里读书，或者想事情。
杨向阳和宋文革一前一后走在柏树林里的小道上。杨向阳步子大，宋文革紧赶慢赶才能跟得上。后来杨向阳干脆拽住宋文革的手，带着宋文革往前跑。宋文革挣了两下，没挣脱，看看四周无人，也就随他。谁知杨向阳太激动了，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一把抱起宋文革转起圈儿来。这让宋文革猝不及防，一时脸红心跳，用拳头在杨向阳身上捶打着急急地低声喊道：
“你疯了？放下，放下，快放下！”
杨向阳放下宋文革，但并没有松手，而是抱得更紧。杨向阳一双眼睛特别亮地盯着宋文革那张羞得通红的脸蛋儿，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似的。这张脸真美呀！这是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细细弯弯的眉，双眼皮大眼睛，长长睫毛覆盖下的眸子黑亮亮的如汪着两潭秋水，挺直的鼻梁，小巧的红红的嘴唇。杨向阳忍不住在那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宋文革感到一阵眩晕，不再动了。她闭上眼睛，一下子瘫软在杨向阳的怀里。
杨向阳疯狂起来，一遍一遍地吻着宋文革的额头、脸腮、眼睛、嘴唇。宋文革热烈地回应着，身上像起了火，幸福得发抖。
这一天，宋文革等待许久许久了。大概从杨向阳站在台前面对向阳大队小学全体师生流利地表演背诵《*诗词》和《*语录》那一刻起，她心里就朦朦胧胧地对这个聪明过人的小子产生了隐秘的情感。到读初中时，她从当时被禁的文艺书籍里，懂得了这叫爱情。高中阶段，她的这种感情一度十分强烈。上高中是在公社所在地，离家十多里，住校，每星期回来一趟。那时，杨向阳和宋文革都没有自行车，两人相伴着步行。每到寂静无人之处，她就常常感到心跳加快，非常渴望杨向阳牵住自己的手，两人发生点儿什么。而她也特别想自己主动出击，去牵住杨向阳的手，但终于没敢。回村参加劳动之后，这种感情虽然仍很强烈，可是隐藏得深了，她能够理智地加以控制了。她明白，为了政治上进步，为了追求新的生活，儿女私情必须丢弃一边。哪曾想，杨向阳这家伙因为入党而高兴得发疯了，失去了感情控制，她梦中出现百遍千遍的情景突兀而至，一下子把她拦截感情潮水的大坝冲垮了。
宋文革眼睛蓄满泪水。一颗，两颗，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流。
过了会儿，杨向阳清醒过来。杨向阳松开宋文革，用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又替她理理头发，怀着歉意说：
“原谅我，文革！我太冲动了！我……我有点儿野蛮，是不是？我……”
宋文革一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两人心情都慢慢平静下来，又继续往前走。
杨向阳牵着宋文革的手，登上土山。
站在山顶，四周景色尽收眼底。村中的草房、瓦房错错落落，正是做午饭的时候，炊烟袅袅；小河弯弯，闪着潾潾的波光，穿过茂密的生长着高高低低庄稼的田地，时隐时现，愈远愈细；田野里，一块块谷子、大豆、红薯、棉花、玉米、高粱……在太阳下呈现出深浅浓淡不一的绿，风吹着它们的叶子，叶子摇摇曳曳，沙啦啦啦，像无数活泼、快乐的孩子在唱歌跳舞；鸟儿们嫌天气热，躲进了树林里，这儿那儿，时而传出几声清脆的的啼叫；一只苍鹰，掠过柏树林，盘旋了会儿，振翅向高远的天空飞去……
杨向阳和宋文革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都不说话，望着远处。
阳光照耀着杨向阳和宋文革。两人的眼睛里，闪动着熠熠的光彩。
七
彩云订婚了。
对象就是那个三门峡水电站工人，彩云的表姨夫介绍的，大王集的，叫王灿明。
王灿明看中的是彩云的美丽漂亮，勤劳能干。彩云呢，看中王灿明的什么？相貌，人品，还是有个好工作？彩云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方方面面，都不错，令人满意。但是，表姨夫跑了好多趟，彩云却始终不吐不咽，不长不圆，一拖就是大半年。爹和表姨夫都着急上火的，然而却也对她毫无办法。
近日，王灿明休假探家，表姨夫又来催了。这次，彩云答应了。彩云对爹和表姨夫说：
“你们看着好，就给人家回个话吧。”
陈广运惊喜地瞧着女儿：
“你……没啥意见了？”
彩云点点头，起身出去了。彩云一人跑到村外的小河旁，在一棵大柳树下，坐了半晌。她想放声大哭一场，忍住了，但那眼泪，却不听话，扑簌簌地直往下滚落。
半月前，彩云去土山下薅草回来，经过柏树林不意窥视了杨向阳和宋文革亲热的一幕。她当时吓怔了，惊呆了，一屁股墩在地上，草篮子也倒在了一边。她远远地看着杨向阳和宋文革粘在一起拥抱、接吻……看着看着，她不想再看下去了，痛苦地用双手蒙住眼睛，将头伏在两膝间。当她抬起头，杨向阳和宋文革已经手牵着手又跑又跳地朝土山而去。她咬着嘴唇，从地上站起来，背起草篮子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那里。
在偷偷地哭了几回之后，彩云终于想明白了：杨向阳只能是哥！
彩云知道杨向阳是把她看作亲妹妹嘞！从小，杨向阳就护着她，有点儿什么好吃的总要分一半给她。一次，在河边玩耍，她不慎跌入深水中，是杨向阳奋不顾身救了她。她比杨向阳小一岁，生日却是同一天——农历九月九，真是巧得很。两人同一天过生日，比谁的生日鸡蛋大，有时换着吃。她家和杨向阳家一个胡同，门对门儿，一迈腿就到了，两人一天不知能跑多少趟。反正，跟一家没什么两样。她在杨向阳面前就是个小妹妹。她要杨向阳做什么事儿，如果杨向阳不做，她就会撒娇、耍赖，拧他耳朵，胳肢他，直到他答应为止。后来大了，言谈举止不那么毫无顾忌了，但那种亲近的感情，却是日益浓厚，有增无减。可是，不知何时，彩云内心深处对杨向阳生出了不同于兄妹的情感。“向阳，向阳，我不要你做哥，我要你做我男人呢！”这是彩云心里想过千遍万遍的话。“向阳，向阳，我不要你做现在这样的哥，我要你做歌里唱的那样的哥啊！”
“十五的月儿高，
小妹妹灯下绣荷包。
一绣并蒂莲，
二绣水鸳鸯。
哥说我绣了一对小扁嘴儿，
哎哟哟，
叫人笑断肠！
……”
歌里的哥哥真是傻得可爱。可是杨向阳不是歌里的哥哥，他不是不懂彩云的心，他是没想把彩云做歌里的妹妹呀！他有歌里的妹妹了！他的心被别人抢去了！
她彩云怎么办？这又不是像小时候撒娇耍赖死缠硬磨的事情。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自己文化水平低，配不上人家！命运注定，老天一切安排好了，不认也得认哪！
彩云一松口，她和王灿明的关系就确定了下来。
很快，王灿明由彩云的表姨夫陪着上门来了。王灿明给彩云的订婚彩礼是八身衣服，都是时兴的涤卡、条绒、的确良料子，还有毛钱、纱巾、皮鞋、尼龙袜等。另外，王灿明还给彩云推来了一辆“凤凰”牌轻便自行车，又送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这样贵重的彩礼在村子里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见，把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左邻右舍都跑过来看，夸赞声不绝。王灿明是见过世面的人，毫不拘束，待人彬彬有礼，落落大方。而且，王灿明相貌周正，一表人材，自然又赢得众人好评。彩云的表姨夫在彩云和陈广运面前就有些得意，脸上写得明白：咋样，我给你陈家找的这个女婿，上等人吧！陈广运满面笑容，不停地敬烟、敬茶，乐得合不拢嘴。而彩云，却一脸平静，既瞧不出喜欢，也瞧不出不悦。
这天，陈广运*了只鸡，备了一桌子酒菜，款待未过门的女婿。
陈广运的儿子耳聋，上不得台面。陈广运请杨向阳陪客。王灿明懂得颇多，杨向阳和王灿明很能谈得来，有扯不完的话题。两人讲黄河、长江水利水电，论古都开封、洛阳历史名胜。陈广运和彩云的表姨夫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儿。陈广运对未过门女婿的学问也非常满意，心里高兴，和彩云的表姨夫喝了不少酒，脸红得像关公，有些醉醺醺了。
送走客人，杨向阳仍兴致不减，站在陈家院子门口对陈广运评价王灿明说：
“嗯，不错！我这个妹夫不错！知书达理，有貌有才！”
陈广运搓着两只大手只是笑。
杨向阳又掉过脸去朝着彩云说：
“彩云妹，你有福气！往后有好日子呢！”
彩云瞪杨向阳一眼，小嘴一噘，转身回屋去了。杨向阳有点儿莫名其妙，不知哪里得罪她了。杨向阳疑惑地望着陈广运。陈广运说：
“甭管她！晴一阵阴一阵的！”
接着陈广运询问起杨向阳今年推荐上大学的事儿。陈广运很赏识杨向阳，对杨向阳很关心。自从知晓今年推荐招生工作开始的消息，他往大队跑了好几次了，还到公社找过郭*。
谈到这件事儿，杨向阳有些忧郁，说：
“全公社十三个大队，县里分配给五个名额，咱大队能不能争取到，还不一定嘞！”
陈广运说：
“我看问题不大。郭*在咱这儿蹲点，再说咱大队又是先进，能不偏向点儿？等明儿个我再去找找赵天印，找找郭*。记着，你也不能光傻候着，也得跑跑。”
杨向阳机械地点点头。
说实在话，杨向阳心里一点谱儿也没有。跑跑，怎么跑？给领导送礼，跟领导说自己想上大学？现在自己是共产党员了，追逐个人名利，怎么好意思开口！
再说，还有宋文革呢！即使大队争取到一个名额，他和宋文革之间，又该怎么办？
杨向阳感到很为难。
八
杨卫东终究还是放不下杨向阳的事情，特意请假回来了。
杨卫东了解弟弟。弟弟有才能，也有雄心，想往高处走，但就是书读多了，面子重。你无论交给他什么事情，他都能力所能及地办好，然而唯有这送礼求人的事情，他做不来。弟弟读小学时就被打造为学习*著作的典型，*的思想早就在他脑子里扎下根了。*的思想确实好，可是这社会上的人，又有几个能完完全全真正地按照*说的去做呢？不少当领导的，开口闭口*教导我们如何如何，但你看看这几年参军、招工、提干、上学的，有多少人不是干部子弟？社会上流传着这样的话：解放前上大学靠银子，“文革”前上大学靠书本子，现在上大学靠老子。现在推荐上大学，有不靠老子的吗？有，不是没有，然而，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也不全都是靠苦干傻干奋斗出来的。
杨卫东认为弟弟干得不错，很优秀。不说别的，单说弟弟头上那顶学习*著作积极分子的桂冠，就很少有人能比。况且，他还是生产队民兵连长，县劳动模范，又入了党。这条件，也够过硬了。
不过，杨卫东觉得，要想能被推荐上大学，光条件过硬还不行，还得有人想着你，替你说话。所以，还得跑跑，找领导活动活动。弟弟放不下脸来，杨卫东决定自己跑。
杨卫东在家待了一周，跑的结果差强人意。赵天印拍着胸脯保证说要尽心尽力，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公社郭*说发现人才培养人才是领导干部的责任，不会让人才埋没的。但是，杨卫东带去的两条烟，郭*没收。看得出来，郭*是个正派的人。从公社回来，杨卫东又把这两条烟送给了赵天印。
杨卫东要回工作单位了。临走，他对弟弟说：
“向阳，你哥这一年的工资花出去了，也不知能不能结出果子来。原本我积攒下钱想给娘上郑州治眼病的，现在只好先委屈娘了。”
哥哥的话，让杨向阳眼睛发潮，想流泪。
娘说：
“我这眼睛就这样了，慢性病，没啥当紧的。只要恁哥俩有出息，娘比啥都高兴。”
爹说：
“向阳，日后出息了，你可要记住你哥你嫂的情义。”
“嗯。”
杨向阳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卫东又嘱咐弟弟：
“我走后，你勤往赵天印那儿跑着点儿，打探着情况。千万不可大意！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嗯。”
杨卫东走后没几天，有结果了。
这天傍晚，赵天印把杨向阳和宋文革叫到大队部。赵天印颇有些得意夸功，说：
“为你们推荐上大学的事儿，我可是费了大劲儿了！腿都跑细了，嘴皮子都磨破了！还好，值！我刚从公社回来，郭*被我缠得直挠头，答应把恁两个都报上去。”
杨向阳和宋文革都很高兴。
这天晚上，杨向阳又做了与太阳有关的梦。这次梦中不是自己一个人，出现了宋文革。他和她挽着手，肩并着肩，顺着一条大道朝前走，走进冉冉升起的火红太阳的霞光里……
九
日子一天天过去。
夏走了，秋来了。
田野里庄稼开始展现各种不同的颜色。高粱红了，谷子黄了，玉米和大豆的绿淡了，而红薯和棉花的绿则更深了……
天气已不太炎热，正是昼暖夜凉的时候。
杨向阳吃过早饭就出来了。早饭吃得很少，还不到平时饭量的一半。娘吃着饭劝他，要想开点儿，男子汉大丈夫的，咋能恁不经事儿！但他就是吃不下，没胃口，一丢饭碗，他带上电工用具，说是去查电表，就离家了。
杨向阳哪家电表也没去查，而是来了柏树林。他想静一会儿。夜里失眠，没睡好，又不能大白天躺在家里，让爹、娘揪心。他来柏树林就是想在这片幽静的地方坐一坐，或者眯上一阵儿。
杨向阳来到杨状元坟前。杨状元坟很大。若论家谱，村里杨姓没有一个是杨状元嫡传后代，但他们的老祖宗却是和杨状元血缘相近的。杨状元是他们的骄傲，同样是他们的先人。所以，每年春节、清明节和中元节，他们都不会忘记给杨状元坟添几锨土，烧几张纸。杨状元坟前的墓碑在大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砸了，现在有半块埋在土里，有半块倒在一边。
杨向阳就在那倒地的半块石碑上坐下了。说起来，是对先人不敬，可是他脑子里哪有这些。别说眼下心烦想不到，他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意识。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孩子们，常常在这儿坟上坟下地爬呢。
这两日，他很苦闷。
宋文革前天上大学走了，郑州大学。
杨向阳落选了。按照赵天印的说法是别的大队有意见，说向阳大队咋恁特殊？咋恁光棍？十三个大队，五个名额，向阳大队想占俩，占完得了！让郭*很作难。这些大队的头头脑脑，哪个也不是好缠的主儿。最终，杨向阳被刷下来了。就这样，别的大队还嚷嚷公社领导不能一碗水端平，说向阳大队去年走了一个，今年又走一个，明显的偏心，不公！赵天印说宋文革是郭*亲手树立的典型。谁的孩子谁疼，没办法！
“唉！”赵天印一直叹气，“都怪名额太少了！”
宋文革去上大学的前一天，已是深更半夜了，却又来到杨向阳的家里。杨向阳没和爹、娘一个屋，单独住在挨着堂屋的一间小房子里。宋文革是常来常往的。杨向阳还没有睡，正点着煤油灯看书。虽然已通电了，但电不够用，电线只架到机井房、大队部、小学校，没有进各家住户。煤油灯下，《红楼梦》打开着，杨向阳却读不下去，老走神。他胳膊撑在桌子上，一手托腮，在呆呆地想着什么。宋文革一推门，把他吓了一跳。
宋文革眼睛红红的，眼泡都肿了。
杨向阳诧异地看着她。
宋文革离杨向阳很近地坐在床上，低垂着头，默默的，不知说什么好。
杨向阳也无话。
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宋文革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向阳，”宋文革带着哭腔开口了，声音有些哽咽，“我……我……就要走了，我想……今儿个晚上……陪你，把身子……给你！”
杨向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宋文革，有好大会儿。
“不！”
杨向阳摇了摇头。
宋文革又低下了头，一时泪如泉涌。
过了好久，宋文革又抬起头，说：
“那……让我陪你坐着，行吧？”
杨向阳没言语。宋文革把身子靠过来，将头埋在杨向阳的怀中。泪水，很快把杨向阳胸前的衣服浸湿了。
杨向阳就这样抱着宋文革坐了一夜。两个人都没有困意，也都默默无语。
对于推荐上大学的最终结果，杨卫东一直很关心，接连来了两封信询问。杨向阳没有给哥哥回信。他害怕告诉哥哥，不知该怎样说。
昨天，杨向阳又收到了哥哥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明白了！”
后面打着重重的感叹号。
剩下的大半张纸，则画了一个大大的“？”。
杨向阳知道，哥哥一定很失望很伤心很痛苦很生气。
杨向阳想还是应该给哥哥写封信的，把事情讲给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讲给他，把所思所想的也讲给他。
杨向阳所思所想的是什么呢？杨向阳所思所想的是虽然自己没有被推荐上大学，但是宋文革被推荐上了，这也是值得欣慰的。他内心里其实是希望宋文革被推荐上。自己今年没有被推荐上，争取明年嘛！……
杨向阳坐在石碑上这样想着想着，有些困了，就枕着双手，倒了下去。
杨向阳睡着了。
杨向阳又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沿着一条田间小路往前走，走着走着，一条大河挡住了路。河上没有桥，过不去。他正犯愁，来了一位白发白须老人。老人说：“孩子，你认得我吗？”他摇摇头。老人说：“我就是你状元爷爷。”“啊！你就是状元爷爷呀！”他高兴极了，问状元爷爷路怎么走。状元爷爷说：“路漫漫其修远兮！路在心中，路在脚下。往前看，就有路。你看，那不是路？”他顺着状元爷爷的手往前一看，果然河上出现了一座大桥，桥那端是一条又宽又平坦的大路。他快活地跑到大桥上，回头想和状元爷爷说句再见，状元爷爷却没有了踪影。正疑惑间，只觉脚下一阵晃动，大桥塌了，他一下子跌入水中。他吓得一声大叫，醒了。
杨向阳揉揉眼睛，见太阳已过午了。想想梦中情景，全然记得。他想这个梦好奇怪。难道状元爷爷真会显灵？……他站起来立定身子，望着状元爷爷的墓，心中说道：
“老祖宗，你一生大起大落，人生况味尝遍。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人生有路，也有险阻，是吗？……”
一阵风，吹得墓上的杂草摇摆起来。
杨向阳走近去。他想把状元爷爷墓上的杂草除去。他用手拔了有半个钟头，总算把杂草弄干净了。墓上有几个洞，他也都一一填上了土，抚平。
做完这些，杨向阳想，该回家了。晚了，爹、娘又要惦记了。
杨向阳对着状元爷爷的墓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转过身，打起精神，朝村里走去。
十
这一年，我们国家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能不提。
唐山大地震，三伟人逝世，粉碎“四人帮”……
人们的心灵，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巨大冲击。
相对于这些而言，杨向阳个人生活中的不快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宋文革走了之后，赵天印让杨向阳接任大队团支部*，同时还做着电工。杨向阳更忙了。一忙起来，他也就又恢复了精神振作的状态。
谁想，前面却有一场灾难在等着他。
过了元旦，已是农历年底了。杨向阳到地区参加团地委召开的传达上级批判王、张、江、姚反革命集团文件精神的会议。
那天晚上，杨向阳看了两部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已是夜里十二点了。在和两个伙伴回招待所的途中，经过一家僻静处的商店，发现几个盗贼撬开了商店的大门，正在往外搬东西。杨向阳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腔正义，遇见坏人，焉能不管。在和歹徒的搏斗中，杨向阳肚子上挨了一刀。杨向阳是怎么被送进地区医院的，他就不知道了。手术后，医生说，真是万幸！刀子扎得离心脏只差那么一点儿，否则，就没命了！
很快，家里人赶来了。爹、娘来的时候，杨向阳还处在昏迷状态，医生不让见。娘在走廊里也不敢放声哭，一下子昏了过去。
接着，是大队、公社、县和地区的领导陆陆续续前来看望慰问。地区报社和电台的记者也来了。杨向阳上了报纸、电台，不仅上了地区的报纸、电台，还上了省里的报纸、电台。杨向阳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
陈广运见到郭*，情绪非常激动，急红着脸说：
“郭*，你说，杨向阳这样的好青年，应该不应该重点培养？”
郭*明白陈广运的意思。郭*握着陈广运的手，郑重地说：
“老队长，陈广运同志！你放心，只要我还当这个公社*，再推荐上大学，哪怕分一个名额，也是杨向阳！”
歹徒当场被抓住一个。经过审讯，那家伙全交代了。原来这是一个盗窃团伙，流窜作案，头目就是王灿明——彩云的未过门女婿。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当杨向阳得知这些，他真是痛苦极了，心里比挨一刀子还难受。
彩云已经和王灿明领了结婚证。原定下日子，腊月二十六，彩云就要出嫁了。现在，却出了这档子事儿。
“天哪！彩云……”杨向阳痛苦地直揪自己头发。
彩云对这件事儿倒是很冷静，处理得也很果断。
彩云把王灿明送来的彩礼一件不少地交给了办案的公安。这些东西都是赃物。办离婚证，也只是个手续问题。她和王灿明，没有任何关系了。
快要到春节了。医院里住院的病人，只要稍微轻些的，都出院回家过年去了。杨向阳住的这间病房，就剩下他自己。
彩云在这里侍候杨向阳。她把杨向阳的爹、娘全赶走了，说是向阳哥又一次救了她，她侍候向阳哥一辈子也难报大恩嘞！杨向阳和爹、娘都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让一个大姑娘家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擦洗身子呢！但谁也拗不过她。陈广运说：
“随她吧！你不让她这样，她心里不好受。这也没啥，她跟向阳虽说不是亲兄妹，可跟亲兄妹一样亲嘞！”
其间，放寒假在家的宋文革曾来看望杨向阳，也提出留下照料杨向阳几天。彩云不让：
“你一个大学生，干不了这活儿。”
宋文革笑笑：
“我才离村几天呀，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杨向阳说：
“文革，你还是回去好了。”
宋文革只好走了，尽管心里依依不舍。
杨卫东也知道了杨向阳负伤住院的事情。本来没告诉他。临近春节，正是铁路上最忙的时候。杨向阳和爹、娘意见一致，是想过了春节再说。但是，杨卫东从报纸上获得了消息，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了。杨卫东见到弟弟，自是悲喜交加。杨卫东看弟弟已脱离生命危险，才算放下心来，待了两天，就又匆忙地走了。
慢慢地，杨向阳可以下床活动了。医生嘱咐，要多走走。每天，彩云都要架着杨向阳走几次。走走，歇歇，再走走。杨向阳脸上冒出汗水，彩云用毛巾给他轻轻拭去。那份细心呵护，很是令杨向阳感动。
医院里有专供给住院病人做饭的地方。彩云天天变着花样给杨向阳做好吃的，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哄着劝着杨向阳多吃些。杨向阳说：
“照这样，等不到出院，我就成大老肥了。”
彩云歪着头，嘟了下小嘴：
“我就是想叫你胖点儿，再胖点儿。”
除夕，彩云买来了彩纸、彩带，还有两个大红绣球，把房间布置得花花绿绿的。她换上了新衣服，黑条绒裤，紧身小棉袄罩着红格格褂子，脖子上还系了条粉红色纱巾。他也让杨向阳脱去病号服，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蓝涤卡中山装。她说过年得像个过年的样子。
大年初一，她早早就起身煮饺子了。吃过饺子，离天亮还早。外面爆竹声响成一片。彩云搀扶着杨向阳站在窗前听了一会儿，然后让杨向阳回到病床上，用被子垫在后背位置，半躺半坐着。她关严了门和窗，对杨向阳说：
“今儿个过年，我给你唱几段，好吗？”
杨向阳乐得拍起了巴掌。
“嘘——轻点儿。”彩云指了指隔壁病房。
彩云小声唱起来。彩云嗓音甜美，银铃一般动听，有点儿李谷一的味道。她先唱一段民歌《绣荷包》，又唱一段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接着唱民间小调《妮子王》。
“太阳出来哎明晃晃，
听我唱唱妮子王。
妮子王哎妮子王，
一天到晚乱张狂。
大裁小铰她不会哟，
爬墙上树比人强。
……”
这段曲子很长，描述一位野小子般农村丫头的故事，种种幽默滑稽顽皮疯憨情态，令人捧腹。加上彩云惟妙惟肖绘声绘色的表演，杨向阳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不能大笑，一笑伤口疼。所以，他一笑就不由得用手去捂住肚子。彩云一看，不唱了，走过来站在杨向阳一边，懊悔得不得了。
“唉唉，我咋忘了，你不能笑！唉，我真……”下面“该死”两个字就要冒出来了，一想大年大节的不吉利，便又咽回去了。
杨向阳连忙说：
“没事儿，没事儿。伤口长得很好，没事儿。”
杨向阳看着彩云。这姑娘真是太美了。她的美没有丝毫媚俗，美得纯朴，美得自然。她生得苗条，两腿修长，身材高挑；鹅蛋脸，不算白，也不算黑，红扑扑的；一双圆圆大大水汪汪的杏眼，两道长长的黑黑的柳叶眉，鼻梁高而直，嘴唇红润丰满；还有那头秀发，乌黑乌黑，像墨染似的，扎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垂在身后。现在扎辫子的不多了，姑娘们大多是齐耳短发，革命现代样板戏里江水英、柯湘那种。彩云的大辫子，实在太耀眼了，走到哪儿都招人瞧呢！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见了没有不夸的，当然，不止夸她的辫子。
彩云见杨向阳盯着自己看，目光怪怪的。她便也把目光迎了上去，毫不躲避，与杨向阳对视着。这情景，完全孩子气的顽皮可爱。仿佛，他们又回到了童年。
杨向阳不禁笑了。这真是个朴实的妹子，纯洁无瑕。
“彩云，我想跟你说件事儿。”杨向阳眼睛有些异样，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斟酌着字句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想想，用真心话回答我。”
“问呗。”
彩云心想向阳哥这是怎么了，如此郑重其事的。
“我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彩云的杏眼一下子瞪大了。她瞪大着眼睛瞧着杨向阳，有好大一会儿。接着，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想了许久。然后，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有宋文革！”
沉默了一阵，杨向阳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跟她……成不了！”
杨向阳在宋文革上大学走后的几个月中，把自己和她的关系想无数遍了。他觉得宋文革表面文静温柔，骨子里是很强硬的。她做事太有主意了。娶这样的女子为妻，未必幸福。也不知道娘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宋文革和赵天印不清白。杨向阳不敢相信宋文革为了上大学会出卖自己。但是，在推荐上大学这件事上，凭感觉，他觉着宋文革有不阳光的地方，好像有什么瞒着他。他仔细回忆了那段日子宋文革的言语神情，总感觉有些异常，不自然……
杨向阳拿彩云和宋文革相比。彩云是里外透明，全身敞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彩云，你听我说。”杨向阳用很平静的语气说，“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真心！而且，我说过的话，绝对负责任！”
彩云低下了头，用手摆弄着辫梢：
“我……只会给你……做鞋，没文化，哪儿能配得上你！”
“傻话！啥叫配得上配不上？你人漂亮，更重要的是心美。我想清楚了，真能娶上你，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如此说来，我还应该感谢王灿明。如果不是这个骗子露出原形，你就彻底毁了，我也就与无瑕美玉失之交臂了。”
“你……早晚会走出去的！”
“唔，你还不相信我？我说过了，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一诺千金。我会好好地爱你，一辈子穿你做的鞋，吃你做的饭菜……”
彩云重新把眼睛投向杨向阳，已是泪花闪闪了。
彩云在杨向阳一旁坐下来，伏下身子，把脸贴到杨向阳胸口上。杨向阳左手握住彩云的右手，右手则轻轻抚摸着彩云的头、肩、背……
两人都不说话，也没有什么激情燃烧。似乎，只有这样，安安静静，相互偎依，才是他们爱情的幸福状态。
他们就在这静默中，迎来了新春佳节的黎明。
十一
又是一年盛夏。
进入伏天，天气愈来愈热。
酷热的天气让人烦躁不安。但让杨向阳烦躁的，不止酷热的天气，还有深一层的原因——就是今年推荐上大学的事情一直杳无信息。
知情人都说今年推荐上大学杨向阳肯定没问题，百分之一百能走。公社郭*都打过保票了，那还不是板上钉钉。再说，现在县里的领导哪个不知道杨向阳，鼎鼎大名的见义勇为与歹徒拼死搏斗的英雄，立了功受了奖的。推荐上大学，毫无悬念，一路绿灯。
然而，今年的推荐上大学，就是没有信息。
杨向阳心里暗暗焦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呢？往年这时候，推荐工作早就开始了，都快要结束了。可是，眼下却丝毫动静也没有。
杨向阳心中有事，便觉也睡不香，饭也吃不甜，人明显瘦了。隔不几天，他就骑着自行车到公社跑一趟，去打电话。他高中时的班主任张老师，调到县教育局工作了，如果有什么消息应该最早知道的。可是，每次给张老师打电话，都是失望而归。哥哥杨卫东也在操着心，托人四处打听情况。杨向阳给哥哥打电话，同样无果。
秋天了。
又是一年开学季。
在家度暑假的李红兵、宋文革都返回学校了。
然而，还是没有关于推荐招生的消息。
又过了一段日子，杨向阳又一次到公社给张老师打电话。张老师说据小道消息传，北京正在开会，有可能取消推荐招生，恢复高招考试制度。张老师要杨向阳早做准备。他听了之后，有些发愣。
从公社回来，杨向阳想了一路。最终，他判定张老师所言应该不虚。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宰相一套法令。国家政局变动，国家的一些方针、政策自然也会有所变动。怪不得，今年大学推荐招生千呼万唤不出来，有更深层的原因呢！
想到这里，杨向阳叹了口气。如果张老师所言成真，就意味着他这几年为推荐上大学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他要重新站在另一条起跑线上进行冲刺了。
说到考试，杨向阳倒并不怯惧。只是，觉着有把握拿到手里的东西，突然无了踪影，心中还委实有些惋惜、怅然。
“嗨！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吧！”杨向阳在心里对自己说，“把你背诵*著作的本领，再使出来吧！”
杨向阳回到家里，就把高中以及初中的课本都找了出来。杨向阳是爱书的人，老课本都很好地保留着。杨向阳心想，有备无患。无论怎样，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嘛！
果然，过了月余，《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出了《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一文，国家废除了推荐招生，正式恢复高招统一考试制度。
那一天，杨向阳记得清楚，1977年10月21，农历九月九，重阳节。
那一天，是杨向阳生日。
杨向阳全身心地投入了复习。
杨向阳尽最大量地争取复习功课时间，常常一熬就是通宵。为了提神，脚下放一盆凉水。有倦意时，赤脚凉水一泡，马上又振作起精神。
除了复习课本，杨向阳还搞到了一些油印的和手抄的复习资料。有从公社高中找的，有县教育局张老师帮他搜集的，还有哥哥杨卫东不知在哪里弄来寄给他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杨向阳的记忆天赋、吃苦精神和厚实的文化功底以及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过的阅读，给他带来了可喜的收获。
顺风顺水，杨向阳考入北京大学。
接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杨向阳的爹、娘乐坏了。杨向阳的爹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到祖坟给先人烧了纸磕了头。还有，对那个状元爷爷，也没忘记祭祀一番。
1978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在旭日的霞光里，杨向阳离开村子，踏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他要先在公社坐汽车到县城，再在县城坐汽车到地区，然后在地区搭乘火车。
杨向阳没让爹、娘送他，而却让彩云送他。彩云一直把杨向阳送到火车上。火车一声长鸣轰隆隆启动了，彩云才松开杨向阳从车窗伸出的手。彩云流着泪追着火车跑了好远，直到火车的影子也望不见了，才停下脚步。
杨向阳是穿着彩云做的崭新布鞋走的。
杨向阳带走的，还有一颗晶莹美丽的心。
十二
杨向阳到北京大学后不久，就收到了宋文革的信。宋文革在信中讲述了自己一段万分痛苦的经历：
“向阳，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许久了，快要爆炸了！再不吐出来，我就要疯了！”
看到这样的话，杨向阳心中一紧，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一种可怕的感觉，攫住了他的神经。他仰起脸，揉揉眼睛，停了一会儿，接着往下看：
“那天晚上，大队部里只有我和赵天印。
我在写一份材料。当我抬头时，发现站在桌子一侧的赵天印正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火，灼得我脸上热辣辣的。我想写完材料赶快走，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儿。
赵天印对我垂涎日久了。他多次对我言语挑逗，我都装糊涂。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往坏里想。心想，一个大队*，革命干部，不会做禽兽不如的事情吧！
哪料……
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恨死他了！
这件事儿，我谁也没有告诉，谁也不敢告诉！一个黄花大闺女，出这种丑事儿，若是人们知道了，那还怎么有脸活呀！我只有泪往心里流，牙打碎咽到肚子里去！
而且，又处在推荐上大学的节骨眼上。
我这个样子，你该骂我卑鄙了。
我该骂！千人骂万人骂，怎么骂都不为过！
我原以为咱俩都能被推荐上大学的。那王八蛋信誓旦旦，要天许半个，拍着胸脯保证说让咱俩一块走。谁知……
我本应该把那个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你的，可是……我一天也不想在村里待了，我再也不愿意看到那恶棍了！
这事儿，连我最爱的人都要瞒着，说欺骗也可以。我一个人忍着，那种遭受凌辱的痛苦，生不如死啊！
当时，我不给你说，也是怕你感情冲动之下去找他算账，那会毁掉你的前程。如果那样，我会更痛苦。我不想因为我再误了你。
现在，我能够说了，只说给你一人。思来想去，我认为谁都可以不说，对你不可以不说。不然，我将一辈子不安，终身受良心谴责，永远生活在痛苦的煎熬之中。哪怕你恨我——你应该恨我，我也不能再继续对你瞒下去了。
爱，是不能掺假的。
唉，我哪里还配谈论这个圣洁的字眼呢！
人生大错，情不可恕。每想于此，悲从中来。愧悔不已，无颜面对。
请你把我忘了吧！彻底忘了！”
杨向阳用手捂住胸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连数日，杨向阳都是愁眉不展，上课老走神儿。一次打饭，他懵懵懂懂地差点儿把饭菜泼洒到一位女生身上，招致一阵白眼。宋文革的事儿一直堵在心里，让他方寸大乱。最后，杨向阳决定给宋文革写封回信。
信并不长，但这个中文系的高才生却写了半个晚上。他从上晚自习同学都离开教室之后动笔，写写停停，写了撕了，撕了又写，一直写到凌晨三点。
杨向阳在信中称宋文革为宋文革同志。
“宋文革同志：
往事如烟，让它随风去吧！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历史翻开新的一页，我们的生活也要从新的一页写起。
那件事儿，再也别提别想了。人在阳光则温暖，处于阴暗则寒冷、恐惧乃至病魔缠身。罪恶驱使阴影袭击了你的心灵，别无选择，当走进阳光，把阴影赶跑。
如果我们的心灵被阴影笼罩，甚至因为已逝的往事而悲不能禁，我们年轻的生命就要枯萎，我们的生命之河将会断流而成死水。
面对不幸，我们要坚韧，学会疗医伤痛。擦干眼泪，上路。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相信我们的未来，每天都有金灿灿的阳光。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英国谚语说得形象：世上没有不生杂草的花园。阿拉伯人讲得风趣：月亮的脸上也有雀斑。
我们都有错。我们一直追求政治上的进步，但是在追求的过程中，我们的思想并非一尘不染。我们不是狂热地崇拜过林彪，也跟着四人帮喊过口号吗？这还不是错？大错！然而，这能全怪我们？是魔鬼迷惑了我们的眼睛。账，要算在魔鬼的头上。
当然，我们应该反省自己。反省自己，是为了解放自己、端正自己、走向进步、走向明天，而不是背上重负深陷痛苦不能自拔。心灵被雨水打湿了，扯一片阳光拭净它，那么，心灵，将依旧明丽而美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怜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坏人终究是没有好下场的。那强奸了我们心灵的林彪、四人帮，不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赵天印也是难逃恶报的！唉，不提他了！那个不齿于人类的东西！
日子，有阴有晴，但总是阴少晴多。
如今，蓝天万里，一派阳光。让我们走进阳光，重新开始在万物复苏季节里的成长。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杨向阳写完后，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
在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杨向阳把给宋文革的信投进邮箱。
沐浴着阳光，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杨向阳心情好多了。
吃过早饭的同学们成群结队地朝教室走去。杨向阳伸展几下胳膊，和相熟的同学大声打着招呼，加入到他们中间来。
阳光照耀着这些充满青春朝气的天之骄子，个个脸上神采奕奕。
校园大喇叭里，正在播放着歌曲：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
后记
杨向阳大学毕业，分配到大学教书，成为著名教授、学者。杨向阳和陈彩云结为夫妇，这在当时成为一段佳话。因为当时大学生退婚者甚多，后来结了婚又离婚的亦不少见。像杨向阳这样全国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却找了个农村姑娘做妻子，实属罕见。婚后，陈彩云也进了城。两人情意甚笃，夫唱妇随，恩恩爱爱。杨向阳一直保留着穿布鞋的习惯。除非重要场合，不穿皮鞋。他说布鞋养脚。
宋文革至今独身。官，她倒是做得顺利，现在已经是一个地级市的市长了。
杨卫东读了函大，拿到文凭便调到铁路分局办公室工作，不久就做了办公室主任，后来擢升为铁路分局局长。
杨向阳的娘眼病彻底好了，是两个儿子把她送到北京做的白内障手术。如今虽然年逾古稀，但她和老伴身体健康，精神矍铄。
老人在两个儿子家轮流着住。他们觉得，这日子，真是天堂一般了。只是常常感觉闲得慌。有时候，特别想念老家老院儿，想念乡里乡亲。
最后，还要交代一下，那个赵天印，结局很惨。赵天印被人用菜刀砍死了，被砍十多刀。砍死赵天印的人，是大队妇联主任李红柳的丈夫。
（二零零年九月完稿于宁陵西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