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一年了，与帕金森极不舒服地相伴10年，历经10个月的痛苦折磨，离开了她曾热爱的世界。母亲最初离开的日子，朋友们劝慰，是一种解脱，对去世的人是，对活着的人也是。我深以为然，没有太多哀伤，直至后来，看到母亲用过的杯子，睡过的床，想起相处的点滴和日常，悲伤像潮水般猝不及防。

母亲走的那一年除夕夜，我想她了，我对女儿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陪奶奶打花牌，后来看你们放烟花，没玩一会儿，奶奶喜欢打花牌我应该多陪她玩会儿的。女儿默默地拍拍我的背。春天，刚上市的樱桃娇嫩鲜艳，江边烤的新鲜苞谷香气扑鼻，我想着母亲喜欢吃兴奋地准备挑选摘买，突而想到母亲已经走了，吃不到了，瞬间泪流满面。从桂花园父母住的房子里出来，在院子里抬头再也看不到母亲在走廊上探出头招手目送的模样，摸着柜子里母亲病倒之前去看她硬塞给我的花生奶，心口一阵闷痛，娘啊，我想你了！

清明节前几天，准备和姐姐回去祭奠母亲，我问“姐姐，你梦见妈了吗？”，姐姐说“天天梦见”。突然好羡慕，我说“姐，为什么我一次也没有梦到？是不是我以前没做好，她不愿意到我梦里来啊？”姐说不是，她不用上班，跟母亲接触多些而已。我却固执地觉得对她少了些耐心，缺了些陪伴。

母亲年轻时眉清目秀，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聪慧干练，泼辣凶悍，走南闯北做生意，开饭馆，贩木材，颇有几分女汉子的豪气！儿时记忆中，母亲不是慈母的形象，我们和母亲的关系不是母慈子孝。母亲虽然能干直爽，能说会道，善良大气，但脾气暴躁，个性要强，父亲生性温和，却在外工作，一年难得在家呆。家里常常曝出母亲河东狮吼的骂声，我们姐妹惧怕母亲，甚而有些疏离。幼时的我眼中的母亲像只刺猬让我们姐妹没法亲近。

长大后，也做了母亲，经历了许多世事，渐渐理解了母亲。母亲13岁便失去了她的母亲，带着三个年幼的妹妹弟弟帮外公撑起家，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嫁给父亲后，日子并没有多少好转，父亲在外工作，常年不着家，母亲独自带着几个女儿出工种地砍柴，应对占田界占山界的纠纷，承受一些恃强凌弱的街坊的欺辱，和二伯分家做新房，换地基做楼房，温和软懦的父亲没法依靠，母亲慢慢地把自己活成一座山，据理力争地维护田界林权，用菜刀剁骂回怼欺辱的邻里。接济周围的孤寡老人和有需求的邻居，邀请过路的串门的吃饭喝茶，善良大气的母亲也能说会道，堂哥堂嫂、表哥表嫂和交好的邻里遇到疙疙瘩瘩的事喜欢找母亲吐槽一翻，母亲直爽敢说，一翻开解常能让人服气。跟周围的叔叔伯伯大妈婶婶哥哥嫂子们家长里短的能聊个半天，家里因此很是热闹。母亲常说“天塌不下来，就是塌下来，也有地顶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和邻居争田界山界，做房子打地基邻居扯皮，母亲的精气神却从未垮塌。母亲就这样用她的方式维持家的体面。

我们慢慢长大了，日子渐渐变好了，搬到县城居住后，母亲常常在我们上班不在家的日子，默默到我家里把脏衣服洗净晾好，擦灰拖地做完卫生便悄悄回去，每天和父亲会一起接送上幼儿园的女儿。母亲温和了许多，常常和我们姐妹聊天聊到半夜。我曾经以为父母会一直这样陪伴我们走下去，从未想有一天以去世的方式离开。

母亲老了，不知何时，母亲在我前面竟有了几分卑微，和父亲略显卑微的眼神让我酸楚，偶尔我会摸摸他们微凉的手，陪他们聊聊家长里短。每次看到我出现在门口，便和父亲一起忙着端茶倒水，翻箱倒柜找吃的东西。明明想我在身边多陪陪，却违心地让我忙自己的事。

母亲老了，那个曾经喜欢河东狮吼的雄壮母亲回不去了！患脑梗脑萎缩后，我带她找医生住院，母亲竟像孩子般对我有了一些依赖，2013年和朋友一起分别带着父母坐飞机和动车在上海、南京、无锡、苏州、杭州转了一圈，坚强的母亲忍着各种不适，全程笑意浓浓。2015年，母亲确诊帕金森，药对症后明显好转。每天服用大量药物，却仅仅维持8年，2022年10月，母亲昏迷瘫倒在床。各种治疗抢救也仅维持9个月，母亲走了。

终于梦到了母亲，远远的山坡下，成片樱桃树，粉色樱花在阳光下温柔绽放。树丛中呈现一排房子，母亲和几个亲友正坐在房子门前的桌子边聊天，大声告诉我一会儿去姑婆家吃饭，一如多年前的雄壮干练。愿天堂里的母亲如梦中舒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