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教师节那天，学校刚刚装上了电风扇，我正在教室里享受着难得的凉爽，批改着作业，突然听见敲门声。
抬头一看，是郑萍，还是那么清秀，只是眼角添了些岁月的痕迹。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裙，像大学时一样端庄。
＂陈老师，教师节快乐。＂她笑着说，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慌忙起身，一时不知所措：＂你...你怎么来了？＂桌上的作业本被我手肘碰倒，哗啦啦散了一地。
＂教研活动，来县里交流经验。听说你在这所学校教书，就过来看看。＂她弯腰帮我捡起作业本，动作轻柔而熟练。
＂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局促地问道，脑子里却想着要不要请她去食堂吃饭，学校食堂的红烧肉是招牌菜，不知道合不合她的口味。
＂挺好的，＂她在我对面坐下，＂山区条件虽然艰苦，但孩子们特别纯真可爱。去年我们学校通电了，孩子们第一次看到电视，高兴得不得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的侧脸上。我们聊起各自的教学经历，谈论新颁布的教育改革方案，仿佛又回到了师专课堂上讨论问题的时光。
＂还记得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她忽然问。
我点头：＂记得，我送给你的毕业礼物。＂那是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买的精装本，是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版本。
＂保尔·柯察金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但如果这生命没有献给最壮丽的事业，那这生命毫无意义。＂她轻声背诵，＂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我。每当在山区遇到困难，我就翻开这本书，看到扉页上你写的＇愿你在教育这条路上坚定前行＇，就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我心里一阵酸楚，当初写下这句话时，只是例行公事的祝福，没想到她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我犹豫着开口。
＂知道我喜欢你？＂她笑了，眼角的细纹像写满了故事的书页，＂那时候你眼里只有书本和理想，哪会注意到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同学。其实是我自己不够勇敢，一直到毕业都没敢表白。＂
＂纪念册上那句话...＂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差点害我一辈子？＂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是啊，要不是你那时候这么专注于教育理想，我可能就不会下定决心去山区了。现在想想，还得谢谢你呢。＂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想说＂玩笑话＂，却在最后一刻咽了回去。
＂那不是玩笑，＂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是真的喜欢过你，陈国强。喜欢你对理想的执着，喜欢你批改作业时皱着眉头的样子，喜欢你在琴房里弹琴的背影。＂
我哑口无言，只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不过，现在想想，或许我们都走对了路。＂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在一座破旧的教学楼前笑得灿烂，＂这是我的学生们，去年冬天县里组织的演讲比赛，他们拿了第一名呢。＂
窗外，操场上学生们正在做课间操，朝气蓬勃的声音传来。我们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岁月沉淀后的从容。
＂你...结婚了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嗯，三年前嫁给了同村的一个乡村医生，＂她轻轻点头，＂他很踏实，也很支持我的工作。你呢？＂
＂我啊，还是一个人，＂我笑了笑，＂老母亲总催我找对象，但我觉得，教书已经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
＂你啊，还是那么死脑筋，＂她摇摇头，眼中带着责备，却又充满温柔，＂人生不只有工作，还有家庭。别等老了，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我尴尬地挠挠头：＂慢慢来吧，缘分这东西，强求不得。＂
临走时，她从包里拿出一本《论语导读》：＂听说你在教语文，这本书很有参考价值。我丈夫的哥哥在出版社工作，托他找的。＂
我接过书，发现扉页上写着：＂愿教书育人的路上，我们都无悔。＂下面落款是＂老同学郑萍＂，字迹依然娟秀，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送她到校门口，正好赶上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背着书包从教学楼里涌出来，阳光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朝气。郑萍停下脚步，看着这些孩子，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看到他们，就想起了我们当年，多好啊。＂她轻声说。
我点点头：＂是啊，时光飞逝，一眨眼我们都已经是人民教师了。＂
＂国强，＂她转向我，眼神认真，＂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去山区吗？＂
＂为了...＂我犹豫了一下，＂理想？＂
＂部分是吧，＂她笑了，＂但更多的是因为你。那时候我想，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至少可以走一条和他相似的路，这样在思想上，我们就还是在一起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惊讶、感动、遗憾，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暖意。
＂傻姑娘，＂我轻声说，＂值得吗？＂
＂值得啊，＂她微笑着，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因为在那条路上，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你的＇无情＇，它让我有机会认识了更好的自己。＂
夕阳西下，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在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师专舞台上那个唱《绒花》的女孩，清澈的目光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郑老师！＂远处有人喊她，是县教育局的同事来接她了。
＂我该走了，＂她伸出手，＂保重。＂
我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掌心传来一阵温暖：＂你也是，有机会再联系。＂
她点点头，转身走向等候的同事。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对了，我儿子今年上幼儿园了，特别聪明，假如你当年...或许他会更聪明吧。＂
说完，她调皮地眨眨眼，像极了当年那个活泼的女生，然后转身离去，裙摆在风中轻轻摆动。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理解了＂差点害我一辈子＂这句话的分量。如果当年我们真的走到一起，她或许就不会去山区，不会遇见她现在的丈夫，不会有那个聪明的儿子...人生的路口，每一个选择都通向不同的风景。
回到办公室，我翻开她送的《论语导读》，一张泛黄的照片从里面滑落出来。那是我们文艺汇演后的合影，她站在我的身边，羞涩地微笑着，而我却目视前方，似乎对身边的她毫无察觉。照片背面写着：＂青春无悔，只是遗憾＂。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给自己煮了一小杯白酒，就着食堂打包的几个小菜，独自在宿舍里小酌。想起郑萍的话，想起我们错过的年华，心中五味杂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