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月落荒寺》这个书名,第一反应是聊斋里那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宁采臣和聂小倩不就是在兰若荒寺里的月光中相遇的吗?待到展卷读至第10节,才知道书名原来是德彪西《意象集2》里一首描写月光的曲子,便又觉得自己先前的直观成见似乎武断了。
读完书,我的心被一种彩云易散世事如梦的无奈伤感所支配,这种对短暂和不真实的揭示,又令人迷离恍惚。故事是简单的,其叙事的结构和风格似乎沿袭了六朝志怪、唐宋传奇、明清文人笔记小说的血脉,但我总觉得此书的抱负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对生命或存在作出形而上的阐释。
女主角楚云在第20节自叙身世,“就被她的亲生父母搁在一只草篮中,扔在了滨河西路的一座石桥边,”遂被放学路过的辉哥抱回了家。这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来到托马斯身边何其相似:“她就像是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好让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特蕾莎托马斯们,在存在主义哲学的立场里,挣扎于生命的轻与重,而《月落荒寺》里的男男女女,纠结的是存在的空与实。昆德拉告诉读者,生命中更不能承受的是轻,格非告诉读者,存在的本质在于空。
男主角林宜生的圈子由教授、官员、艺术家兼商人等上流人士组成,是实际的、质感的。在这个圈子里,作为标签的爱好往往等于存在感,林宜生靠讲授哲学养家糊口,周德坤靠画画发家致富,仕途一度失意的李绍基投身茶道、养鱼、书法、佛经,那也不过是寻求另一种存在感。他们忙忙碌碌蝇营狗苟,其存在重如泰山,既唬世人又哄自己,从中却很难解读出任何生命意义。而楚云,这个和林宜生一度恋爱同居的女人,其实是从未融入过他的圈子的,她以自己的命运展示着,与重如泰山相比,空灵似梦才是存在的本质。
开篇第2节,林宜生坐在茶馆里,对着说不上是曼珠沙华还是石蒜的花儿,在瞌睡之间梦到楚云的离去,再加上楚云这个名字本身,已给全书打下了“空”的基调。
随着故事的展开推进,有很多潜文本继续阐释“空”,白居易的诗和钢针是其中比较有说服力的。第7节中,楚云对林宜生说自己最喜欢白居易的“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如果说楚云的喜欢理由是诗意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边界,以梦指涉现实的虚幻和短暂,那她对白居易原诗的理解还是相当到位的。这两句诗出自白居易的《疑梦二首》:
莫惊宠辱虚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
黄帝孔丘无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
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如诗所云,在庄生化蝶蝶化庄生般梦境与现实的暧昧统一中,实际的情感如宠辱恩仇的存在意义也被虚化了。对于梦和楚云的“云”,白居易还有相似的表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直接可以拿来作为本书女主命运的注脚,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简简吟》),则是白居易为一位名叫简简的13岁夭亡女孩所发的感慨,我们也可以为楚云、为楚云与林宜生的因缘发出同样的感慨。
如果白居易的诗句更多指涉的是短暂和不真实的梦幻感,那“钢针”的潜文本就把不真实与“空”联系了起来。钢针在书中出现两次,一次是第16节在胖龙公司买美国绣球时,司机吞下一把钢针慑服商家同意优惠价格;另一次是第58节辉哥对赵蓉蓉讲述鸠摩罗什吞钢针的故事。钢针以其坚硬和刺痛感,似乎可以作为从梦境中寻回现实感的道具,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辉哥假死前曾给楚云留下一位紧急联系人,名片上的名字乃是僧肇。而吞钢针的鸠摩罗什在历史上有一位高徒,名字也是僧肇。在佛教史中被誉为“解空第一”的僧肇在其《不真空论》中认为一切存在都是因缘和合而生,是无自性的虚妄假相,虚妄即不真,“不真”故“空”,“不真”即“空”,“不真”与“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当然,也或许僧肇指涉的空只暗示联系人的真真假假似有似无,但我总觉得把视界放大些,以之比附格非的创作主旨显得更妥帖。
因为格非的博闻多识,书中一定有更多的潜文本,比如全书多次出现的音乐线索,但我实在不懂音乐,连牵强的解释也无法给出。
或许格非已经预见到,对虚无或空这样的主题,读者不见得都能安心接受,所以在书的第24节里,借林宜生之口,回答了老贺父亲关于文学家总写阴暗负面的东西的疑问,“他提到了萨特于1945年10月在巴黎做过的一次著名演讲,并试图向科学家解释,为什么文学作品中所体认的绝望和虚无,作为自我觉醒的必要前提,不仅不是悲观,反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乐观。因为生活从来都有两种。一种是自动化的、被话语或幻觉所改造的安全的生活,另一种则是真正的生活,而文学所要面对的正是后者。”看来,林宜生圈子里的生活是前一种,林宜生与楚云的交集才是后一种。
在最后的大觉寺音乐会中,音乐家弹奏那一曲《月落荒寺》的当下,大家似乎多少都有了点正觉,可曲终人散之后又当如何呢?在最后这一幕才出现的几个人物:小老板蒋颂平、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老崔、还有辉哥改名丁采臣,串联起作者前作《隐身衣》,老崔似乎就是毁容后的楚云的丈夫。而大觉寺与兰若寺,丁采臣与宁采臣,又令我犹疑起来,“丁”字不就是无家之“宁”吗?再联想到《隐身衣》中丁采臣家破人亡的结局,转了一圈,这月落荒寺怎么好像又绕回聊斋了。
从格非的创作历程来看,最早的《褐色鸟群》属于博尔赫斯式的先锋写作,在《江南三部曲》获得茅盾文学奖后,格非接受访谈时说到要与此前的先锋写作切割,从《江南三部曲》来看,这切割应是回归于传统和现实主义的家国叙事。与既往相比,《月落荒寺》显然是又一次新的尝试。格非曾有小说评论多篇结集以《塞壬的歌声》出版,还曾被选为2016年高考语文全国卷现代文阅读的文本。格非本人的创作历程,如果可以比拟为《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寻找故乡的航海之旅,那他至少经历了以上三次海妖塞壬的歌声“诱惑”,诱惑之下的新尝试,是化作美妙的塞壬歌声,还是变成塞壬脚下的森森白骨,有待于读者的见仁见智。
格非《月落荒寺》:存在是我们的职责,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文章来源
等你来!欢迎加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书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