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1906-1968),现代著名散文家,笔名曦晨、洗岑等。山东邹平人,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因家境贫寒,很早就尝到生活的艰辛。一九三 O 年前后开始发表诗歌、散文。他曾与卞之琳、何其芳合出过《汉园集》,被称为汉园三诗人。以后陆续出版了散文集《画廊集》、《银狐集》、《雀蓑记》、《圈外》、《灌木集》等。解放后出版有《散文三十篇》,诗集《春城集》等。
李广田早期的散文主要抒写童年的回忆,个人的哀乐和思乡之情,没有跳出个人生活的圈子。稍后他的创作揭露、控诉了旧社会的黑暗和丑恶,表达了对被压迫、被凌辱的社会底层人们的深切同情。但他还不能为人们(包括他自己)指出一条明确的出路,所以调子比较低沉。在艺术上,李广田的散文质朴无华,浑厚丰腴,是散文创作中的乡土派。
抗战爆发以后,李广田思想发生很大变化,逐渐走上革命斗争的道路。他一生没有中止散文创作,但最能显示他艺术风格的还是写于抗日战争前的那些作品。
《柳叶桃》、《山之子》分别选自《银狐集》和《雀蓑记》。在《银狐集》的题记中作者认为自己的文章渐渐由主观抒写变向客观描写的方向去了。他的意思是说,"在这些文字中已很少有个人的伤感,或身边的琐事,从表面上看来,仿佛这里已经没有我自己的存在,或者说这已是变得客观了的东西"。但是作者文中的人物都是为他所深深爱着的,所以"这些文章中依然有我的悲哀,我的快乐,或者说这里边就藏着一个整个的'我'"。用娓娓叙谈的方式道出一个普通的故事,流泻出真挚、深沉的感情,以朴实亲切的文字驰骋清新悠邈的想象是这两篇散文最大的特点。《柳叶桃》描写了一个"女戏子"悲惨的身世。这个故事作者是听来的,又以书信的形式叙述给另一个人。"女戏子"被一个秦姓少年以两千块钱赎价接到家中,作了三姨太太。主人是为了她或许可以养出一个继承香火的后代才把她买来的,所以在秦家二姨太太眼中,她的地位形同奴隶。这个女子性情平和、安详,只希望自己生个一男半女,那时生活就有出路了。因此她在重重的压迫、虐待之下,始终忍耐着。但是她象一株虽然鲜艳美丽却不结果子的花草,于是失掉了主人的欢心,被迫回到乡下娘家。以后虽然又被主人接回去,终因为不能生养,郁郁不欢,患了疯病,在凄凉的境遇中默默死去。作者一再声明这只是一件材料或一个简单的报告,若要把它写成小说,还要编织成一个美丽的故事,因为有许多事情他也不知道,但是他把自己深切的同情倾注在字里行间。《山之子》的故事更为简单。作者在泰山小住时结识了两位山村少年,他们由山鬼、山花谈到一个哑巴,给作者讲述了哑巴一家苦难的命运。泰山后面有一个两面峭壁、中间深谷的古涸涧,峭壁上生满繁盛、鲜艳的百合花。然而采到一株百合要盘岩、悬壁,担着很大风险,所以一株百合花就能卖到一个好价钱。哑巴的爸爸和哥哥都以此维持生计,但是先后遭到坠崖丧生的悲惨结局。两条人命给哑巴换来了一种"特权",到了他可以继承父业的年龄,仍然不能不拾起那以生命为孤注的生涯,以奉养老母和寡嫂。作者听了之后唏嘘不已。
这一类的人和事,在那个时代多如牛毛,见诸于作家笔端的亦不计其数。作者似乎并没有要再编织一个动人的故事,就那样闲谈碎语般地把他听到、见到的道出来,却有那么一股笔下生波、沁入肺腑的哀情。作者自云缺少华丽,喜欢朴野。这两篇散文的感人之处正该在"尚质黜华"之中吧。也许因为作者眼界还狭小,这两篇散文使人感到还有些更深刻的东西没有表达出来。正如人们已经指出的,作者在生活和思想上的局限性。但是从艺术角度看,欲深还浅之中,不正显出一种含蓄吗?写完"女戏子"的故事之后,作者留下一笔,"然而我心里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什么话?他没有说。临别泰山之际,作者见到了哑巴,想从他身上有所发现,"但也不知道要发现些什么"?作者可能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还没有完全把捉住,因此写得似明非明。但是从两个朴实的故事中,读者自己不可以去想象或体味吗?
这两篇散文都是记人,但都离不开述景。人们常说李广田的散文散发着乡间泥土的清香,的确,离开这些泥土的陪衬、熏染,作者笔下的人物或许就没有那样可爱,没有那般诗意了。"女戏子"喜欢柳叶桃,秦家满院子都是柳叶桃。本来衰落了的人家是不会再有人培植花草的,偏偏这个在奴隶境遇中生活的女子爱花,又不惜劳。她精心养护这些柳叶桃,当花开时节就在花下独坐、徘徊,仿佛这些花能给她排忧解难,减轻孤寂的痛苦。然而柳叶桃开得一身好花,却永远不结一个果子。作者把花人化了,还是将人物化了呢?随便怎样说都可以,反正她们的命运是相同的。当"女戏子"七八日不进食,永远安睡去之后,人们发现的是满院子摧折了的柳叶桃和插满一头柳叶桃红花的她。那真是一幅让人心碎的画面。
"山之子"这个名子本身就富于想象力,透着一股奇诡的诗意。这篇记人的散文直接描写哑巴的文字并不多。作者以大部分篇幅描写了泰山胜景和香客们登山诉愿的乐趣,然后才写哑巴一家人的悲惨命运,前后形成一组强烈的对比,寄寓了作者深切的同情。然而又不仅于此。作家有意描写了泰山陡峭高耸、险峻异常的气势,然后以绝顶为背景,让那个声音洪朗、高大结实的汉子﹣﹣山之子,在壁立千仞的峭岩顶上浮雕般地凸现的时候,顿时给人一种悲壮的美感。仿佛山之子不曾屈服于听从命运的安排,而要凭借自身的力量占领百合涧,驾驭别人所不敢尝试,以生命为孤注的生涯。他从泰山的哺育中得到一种原始的伟力。哑巴感到悲哀的是,他用自己的语言、动作诉说的故事,没有人能够听的懂。他从人们那里只得到同情,他太寂寞了。"风之晨,雨之夕","星月在天,举手可摘,谷风不动,露凝天阶,山之子该有怎样的一山沉默呀!"作者感到无限惆怅。他在朦胧之中憧憬着山之子身上那股原始伟力,去迎击生活中的坎坷与不公平。但这只是想象中的理想,离开时代毕竟远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