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墓中的骑兵俑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齐王起兵之后,首先夺取了琅邪王刘泽的封地和军队,进而西进与汉将灌婴对峙,得到承诺后又回军攻占为吕后割取的齐国旧地,这个过程中是不是只有齐国发难了呢?
看似如此,但在《史记·吕太后本纪》里有一些隐藏信息:
吕禄、吕产欲发乱关中,内惮绛侯、硃虚等,外畏齐、楚兵,又恐灌婴畔之,欲待灌婴兵与齐合而发,犹豫未决。
《汉书·高后纪》也有类似记载:
具以灌婴与齐、楚合从状告产。
也就是说,起兵诛除诸吕的内战,至少应该有齐国、楚国两个刘姓诸侯国出兵,然而,无论是《史记·楚元王世家》,还是《汉书·楚元王传》,都没有楚国参与此次事件的记录。
楚元王刘交是刘邦在世为王的唯一弟弟,算是近支宗室中辈分最高者,其封国为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地盘不大,占据西楚霸王旧都,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相比起他来,这时候吴王刘濞还是个小年轻,守着荒僻的封地埋头种田呢。
汉高祖十二年驾崩,留下八个儿子:老大刘肥为齐王,老二为惠帝,他后面是刘如意为赵王、刘恒为代王、刘恢为梁王、刘友为淮阳王、刘长为淮南王、刘建为燕王。另有汉高祖幼弟刘交为楚王、侄子刘濞为吴王。另有吴氏长沙王。
到吕后死时,这个格局完全改变,高祖兄弟为王的,仅楚国刘交;诸子为王的,只有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亲孙子为王的有齐王刘襄、梁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恒)山王刘朝;族人为王的有琅邪王刘泽、吴王刘濞;另有吕氏为王的梁(吕)王吕产、赵王吕禄、燕王吕通,刘邦、吕后外孙鲁王张偃。吴氏仍为长沙王。
前后一比较,再看地图就能发现,到吕后死时,已经建立了一个以少帝亲兄弟为核心,以吕氏诸王为重镇的“内圈”藩屏,齐国这个最大的威胁也被切割掉了一半,纸面实力和吴、楚这种中等封国差不多了。
对于功臣集团,这个状态虽然脆弱,却是最稳定的,然而,齐王刘襄的决绝起兵,打破了整个平衡。
楚国的参与程度,我们今天不得而知,其政治意义却超乎寻常。
齐国六郡、楚国三郡,已有九郡发难,另有代国、淮南国、吴国,都是刘氏子侄,如果响应起兵,就意味着一场新的楚汉战争爆发了。
开国功臣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吕氏家族的权柄,将自己所有既得的身份、利益全部压上赌桌。
了解了这个信息,我们才能知道,为什么在军功集团“诛吕安刘”之后,扶立了汉文帝刘恒,因为他们只有这一个选择,没有第二个。
对于他们而言,在齐、楚等刘姓诸侯王还没有取得军事优势之前,以自己的力量重新掌握中枢讨价还价,才是继续保持权力、地位的唯一出路,这才有了周勃、陈平、灌婴等人的一致行动,通过“宫廷政变”而非“国内战争”的方式,出卖吕氏家族。
勋贵们抛弃了吕后十多年间提拔起的所有新贵,甚至出卖了少帝这个合法皇帝的生命,抢在齐王之前,迎立了代王刘恒,这个选择,史书上的解释是看“母家”,防止重现吕后。
其实,把上述诸侯王的名字、阵营摆一摆就很清楚。
抹掉吕氏家族及其拥立的少帝、三王之后,候选人只剩下楚王刘交、齐王刘襄、代王刘恒和淮南王刘长。
楚王亲缘太远,立他,汉高祖的牌位都没地方放了,只能从高祖子孙中选择,齐王谋反自有班底,两兄弟刘章、刘兴居,舅父驷钧为相、郎中令祝午为內史、中尉魏勃为将军,这一群人等到齐王当皇帝,必然要酬功安置,则高祖的功臣们要摆在哪儿呢?
更重要的问题就是,立齐王为皇帝,他起兵讨伐诸吕就是皇帝的“功劳”,属于不可抹*的政治正确,那么屈从诸吕,甚至“公议”封吕氏为王的丞相、太尉、列侯们是什么?这不等于给自己制造“小尾巴”,等新皇来抓吗?
淮南王刘长从小由吕后养育成长,说起来比少帝还亲,立他,就要面临秋后算账的风险。
至于后人没事儿就提起的周勃的忠诚度,或者说汉高祖刘邦临终之准,其实都是佛像脸上一层又一层的金箔,贴上去的。最能代表时人观感的,无过于代王刘恒得知被迎立之后,在代国宫廷上的一次争论,《史记·孝文本纪》记录了郎中令张武的发言,也代表了群臣的公议:
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原(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
想法不止这一点,那到哪儿了呢?又畏惧高帝、吕太后之威,那就是张武等人都认为这些功臣大将也有做皇帝的野心,只是被压服罢了,所以说,在时人的眼中,陈平、周勃等人,绝对不是什么“忠臣”,只是被刘邦、吕雉的权势压服而已。
▲电视剧《大风歌》中的晚年陈平
03
代王刘恒在下决心入长安继位之前,咨询了左右近臣,郎中令张武的顾虑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意见,这时,代国中尉宋昌站了出来,说了三条:
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彊,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
第一条,这天下是刘氏打下来的,是斗争的结果,历史的选择;
第二条,刘邦分封子侄之后,力量对比上刘氏足以压倒所有人;
第三条,汉朝对秦朝旧体制改造很成功,大家发财,没人想反。
这三条硬道理,雄辩地说明了开国功臣们为什么要扶立刘氏,也变相说明了刘邦为什么要分封同姓王,这些都是现实的政治角力,不是什么郡县制比分封制先进的简答题。
而且,宋昌是被项羽*掉的上将军宋义之孙,之前以家吏的身份跟随刘邦入关中、平天下, 也是功臣阶层的一员,虽然不算顶级权贵,毕竟也是圈子里的人,对于开国权贵们的心思,无疑最有发言权。
哪怕是这样,代王刘恒还是害怕,又是找老娘商量,又是占卜,又是派亲舅舅去见周勃确认信息,最后才笑着对宋昌说:
果如公言。
六个人坐着传车(驿站的驿车)疾驰到关中高陵,还要派宋昌进长安“观变”,可以想象当时刘恒既兴奋又忐忑的心情,真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且不论中间一系列的推让,只说代王刘恒接受了劝进,以天子法驾入宫,《史记·孝文本纪》的记录是:
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
也就是说,真怕夜长梦多了,干脆,傍晚日落时分就住进未央宫,这过程中还出了个插曲。
▲电视剧《大风歌》中的汉文帝刘恒
《史记·吕太后本纪》:
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代王乃谓太尉。太尉往谕,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听政。
请注意,这事儿发生在东牟侯刘兴居、汝阴侯滕公将少帝迁居少府之后,已经汇报称宫中安排妥当的情况下,竟然有天子近卫谒者端着长戟挡驾?要他们解除武装,还要太尉周勃亲自说话才行。要说这不是下马威,谁信?
文帝当天晚上就干了两件事:
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还坐前殿。於是夜下诏书曰:“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以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史记·孝文本纪》)
夜,有司分部诛灭梁、淮阳、常山王及少帝於邸。(《史记·吕太后本纪》)
掌握军队,控制长安;任命亲信,保护自己;*死旧主,以防后患;下诏定性,安功臣之心,就发生在一夜之间。
所有的环节都是必须的,但是占尽优势的功臣集团为什么没有反抗汉文帝的收权?
因为这个时候,功臣勋贵们需要汉文帝对他们之前的行为进行确认,而且这种确认还要将他们列为“诛除诸吕”的主导者。所以,汉文帝在入宫当夜,就以诏书的形式确认了“诸吕谋为大逆”,即将之前的政变定性为“平叛”,那么,这场政变的主谋和参与者们等于又立新功,而不是一群无视“虎符”、“节杖”、“诏书”,擅自发兵进宫捕*相国、诸侯王的反贼。
更细节的处理,在于“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的排位, 将、相、列侯、宗室、大臣,有齐王、楚王什么事儿吗?诸侯王是没写的,轻描淡写地划入了“宗室”。
用一句现代的话来总结,就是功臣列侯彻底篡夺了“革命果实”,齐王等人的“正义”行动,不但无功,反而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