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村是我回家路过的必经之地,自从毛五被咬之后,我的脑海里不停浮现那条从未见过的土狗的样子。那是怎样的一条狗呢,一条威武的土狗,还是一条夹着尾巴的土狗?想来真是好笑,那条土狗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经过毛村,毛少球的突然出现让我感到诧异,他不是在养老院住吗?他微驼背,灰白的头发比之前又多了。
“毛细,我正找你呢。”
“毛叔,你在毛村干嘛呢?”
“我又搬回来了。”他又搬回了毛家祠堂,他以前住在这里。
看着他一脸土色,我问他:“你怎么啦?”
“我病了。”他在不停咳嗽,用手捂住嘴巴。
“要紧吗?”
“不要紧,我想在毛村住一段时间。”
我暗示他祠堂也要拆掉。
毛少球不免失望说:“能住几天就几天吧。”
他请我到他房子坐坐。房子没有电,依旧是以前的摆设,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他为何要搬回来住呢?
我问他:“你还去外面做法事吗?”
“不去了,身体不好。”
“需要我帮你什么?”
他摆手说:“有空请我去你家喝酒。”
“我爸也想你了。”
“真的吗?”他眼睛马上有了光。
我点头,说了违心的话。
毛五被狗咬了之后,再也没来村委会工作。他在毛村的工作暂时由我代替,接待拆迁的上访者,我说得口干舌燥也无济于事。
他们拍桌子扔凳子是常有的事,他们也知道我什么事情都解决不了。实际上我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不久,毛五去了章镇文化站,他彻底不来村委会上班了。
一天黄昏,我们在章镇街上遇见,毛五要请我吃饭,我觉得没那个必要。我跟他之间,真的没什么话题要说。
他却说:“欠你家的钱能还上了。”
“找到接盘的人了?”
“是合伙人,你们也是合伙人。”
“我爸同意了?”
“同意了。”
他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不想理他。在我转头要走时,他从肉铺里买了两刀五花肉,以此感谢我爸对他的理解和善意。我很反感他这么做。他一直追着我,直到我收下来。
好吧,我实在没法拒绝,提着那两刀肉走在那条快要建成的公路上。当我走到毛村时,看见一条土黄色的狗蹲坐在道路的中间,它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害怕地停下来。难道咬人的是我眼前的这条土狗?
万一它咬了我怎么办?
我躬身捡起石头时,它快速地跑开。但不一会,又出现在我身后。我的后背总觉得有一阵嗖嗖凉风吹过。我只好把毛五给我的一刀五花肉喂给那条土狗,才算甩掉它。
另一刀五花肉,我送给了毛少球,他不在祠堂,我把它挂在门上。
后来,我下班经过毛村,又有几次看到那条土狗,它看着我,偶尔摇着尾巴,没有丝毫恶意。它似乎认得我,有时还叫几声。这是不是城管要找的狗,我不知晓。
我爸我妈坐在门口聊天。
我爸说:“狗咬人,毒着哩。”
我妈说:“他是装病,装可怜。”
“毛五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他把秋花养得白白胖胖的。”
“合伙的事,我们吃不了亏。”
“这账我们还能算得过毛五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们见我来了,不说了。
今天是村委会选举的日子,我爸我妈一早出门,选票前两天他们已经填好。
毛村的人大都要去村委会投票,我见到了毛五,他这次是监票人。毛壮和我是村委会主任的候选人。毛村有人拉横幅抗议。
“为什么不是毛五?”我想。
毛村拆迁的工作都是他组织完成的。
横幅被人扯下,但影响很坏。我不在乎自己的候选人身份,之前我答应过毛壮陪他参选。
我与毛村所有人无争,从未跟他们有过矛盾和冲突。毛壮一本正经地安慰我说:“组织相信你,多数群众相信你。”好像我真的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我无心做什么慷慨激情的言说,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毛五说:“有人写匿名信举报我们,我已经截下了。”
“举报我?举报我们什么呀。”
“那些假墓的事。”
我哭笑不得,这是你毛五和我爸之间的事,况且是你不还钱,我爸入伙也是无奈之举。我没有参与,我信你个鬼。
我本来不打算参加竞选的,没想到惹出这些事来……
投票结束后,我赶忙离开。在返回的路上,我妈安慰我:“毛五有脸说这事,他应该撒泡尿照自己。”
“你们不该答应他。”
“身正不怕影子斜……”
可是光什么时候照在我的身上?别人怎么知道我家和毛五之间的协议内容?这事有可能是毛五给我挖的坑。
“毛五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说。
此刻毛五和秋花走在我的后面,离我不远。他故意干咳了几声,我知道他一定是听见了我们刚才的对话。
我妈见了他,头也没回。
毛五说:“这事真跟我没关系。”
我妈问:“那跟谁有关?”
“我没少被冤枉,也不差这事了。”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我妈说:“你看见菩萨屙屎了吗(鬼话连篇)?”
我妈也不给他再解释的机会,她加快脚步,从另一条小路走了。
秋花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呀,还是婶婶菩萨胸怀(没有心肝)。”
我妈扭头还了她一句:“鸳鸯啄小鸡(不成双),呸!”
我的心情被她们一来二回搞得更糟了。
毛五站在那里抽烟,我问他:“你是不是真的被狗咬了?”
毛五说:“怎么啦?”
“我想听实话。”
“狗是无辜的,我的屁股磕在了瓦砾的钢筋上,渗出了血。”
“为什么要说被狗咬了?”
“我不想再干拆迁的事。”
“所以你甩锅给我了。”
“是毛主任提议的。”
“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不想在村委会再干下去。当我把想法告诉我爸时,他没做出任何表态。他告诉我,毛村的人都走了,他还要留下来。
祠堂也要拆了。可以异地重建,或者现金赔偿。
毛村的拆迁接近尾声,这意味着毛少球又要离开了毛村。
我应该去看看他。
我爸说:“你没必要去。”
“为什么?”我脑门忽然一沉。
“他好久不在那里了。”
“他去了哪里?”
我爸摇摇头,说:“这事也许毛五清楚吧。”
但我不放心,还是去了祠堂看看。祠堂在那片废墟中孤立着,周边的枯草好久没人踩踏,布满的蜘蛛网还在。我推门进去,麻雀从里面飞了出来,灰尘在光的映衬下,整个屋子,斑斑驳驳。毛少球住的房子的门竟然是开着的,里面杂乱,好久没有住人了。他的衣物还在,锅碗瓢盆还在,到处是老鼠屎。
我没听毛五说过毛少球的近况,他们两个人很少在一起。即便见了面,因为秋花,也不说话。
毛五真的知道毛少球在哪里吗?
过完年后,毛壮又一次当选了村委会主任。祠堂拆迁也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我向毛主任提出辞职,他没有立即批准我,辞职的事要等到毛村祠堂拆迁完后。
这段时间,我的主要工作是联系毛村所有人,约定时间在祠堂商议毛氏祠堂拆迁。
当我问到秋花时,她问起我有关毛少球的近况,我心想你和毛五蛇鼠一窝还能不知他的近况吗?我说:“毛五应该知道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我也是听人说的。”
“你这是听哪个王八蛋说的?”她立马生起气来。
“王八蛋知道。”我也回击了她。挂完电话,忽然有一种失落。我不该这样对待秋花,她毕竟是关心毛少球的。
不久后,毛村祠堂的外墙被人刷上宣传拆迁的标语,红色的横幅挂上。
他们不在乎你说了什么,他们只在乎满意的价钱。
毕竟这是一件家族大事,不能马虎,我尽量把工作做细,开商议会的那天,村委会请人在祠堂的厢房做了饭菜。毛壮也出席了这次商议会。
毛五却没来,这让我感到意外。
商议会开得很顺利,毛村的人对祠堂拆迁补偿款没有提出异议。但他们对补偿款的分配都有自己的看法,主要分成两派,一派是复建毛氏祠堂,另一派是把钱分给每家每户。
毛少球的突然出现,令他们安静下来。
他头发扎了起来,穿着深灰的西装,脸色苍白地站在厢房的门前。毛少球说:“我,我是来拿自己衣物的,拿完就走。”他还认真地给我们鞠了一躬。
他穿着举止引来了他人的哄笑。
“毛少球,你去哪里了?”有人站起来问。
毛少球说:“我在江北治病。”
“哦,你害了相思病吧。”
众人又笑。毛少球没有辩驳。
秋花扭着圆大的屁股,她走路的姿势跟以前也不一样,胖了。她走进毛少球的厢房,是去帮毛少球收拾东西吗?探头进去看了看,捂着鼻子,可能是房子的气味难闻。但接着她惊叫了一声,说:“毛少球晕倒了。”
毛少球倒在地上脸色如一张白纸,已不省人事。我掐住他的人中,过了一会,他才缓缓醒来,我扶起他靠墙坐了一会。我问:“你怎么啦?”
“我没事,是低血糖犯了。”他从口袋拿出一块巧克力糖塞进嘴里。
我给他递来一杯水,秋花帮他收拾打包了衣物。毛少球站起来说:“你们都忙去吧,我没事。”
他们散去后,毛少球对秋花说:“我有事想和你说。”
也许秋花也有事问他,要不然的话,她之前不会向我打听毛少球的近况。而且,今天发生的事,秋花救了他。
吃饭的时候,我去敲门,秋花哭了,哭声又引来大家的目光。他们以为是毛少球做了对不住秋花的事,欺负了秋花。
“你们没事吧?吃饭吧。”我说。
毛少球说:“不饿。”
秋花擦掉眼泪,说:“一起坐坐吧。”
毛少球不再坚持。他坐在我的边上,没有动筷,他说:“我现在是素食者。”
这也许是毛村的人一起吃的最后一次团圆饭,然后将各奔东西。
今天从外地回来了不少人,有些人面熟叫不出名字,他们见我也是这般,眼神互相躲避。今天似乎悲情的是我,毛村的人欢天喜地,反倒我此刻心情沉重。
这次毛少球没有谈及毛五,我很意外。
我去陪我爸喝了几杯酒,他有点不自在。我爸说:“人往高处走嘛,去城里住,好啊。”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在异地重建毛氏祠堂。
忙完毛村拆迁的事,我爸又陷入了之前的焦虑中。因为毛五捎来口信,香炉山上的那片假墓,有了转机。他找到了接手的投资人。
真假难辨的消息,是他故意放风的。
这段时间他去了儿子那里,他是为了躲债去的,毛村的人不信。因为他有拆迁赔偿款,他儿子在外做得不错,不缺钱。我想,他为什么不想还钱,是想再拉人下水吧。
我妈说:“见到了钱,我信。”
又过几天,他带来几个人在香炉山转悠,大讲他的计划宏图,我爸作为合伙人,附和着毛五。他说到兴起时,竟然指着我家的房子说:“以后这房子可以改造成放骨灰的砖塔。”我爸的脸色气得铁青。
“这满山的石头都是钱啊。”
我以前忽略了他的表演才华。毛五带着他们向山上走去。回到家后,我爸大骂这个没口德的毛五,没钱也要摆阔,无耻。我妈说:“毛五要是给到合适的价钱,房子可以卖他。”
我爸说:“你别做梦了,吃亏还少吗?”
我妈不想住这个鬼地方,毛村拆迁以后,这里更荒凉了。
“趁机卖个好价钱不好吗?”
“你真是叫不醒。”
他们又在吵架。
毛五他们从山上下来,在我家停留了一会。
那人问:“你真的愿意卖房子?”
我妈抢着说:“主要看价钱。”
那人说:“按毛村拆迁价格。”
我爸却在摇头。
毛五说:“价格再商量,再商量。”
我妈说:“我们再想想看。”
我爸说:“别想钱想疯了。”他这话不光是针对我妈,也是对毛五说的。
他们离开时,我妈恭敬地对毛五说:“毛五主任慢走。”
我爸气得把大门关上了。
一天,毛五来到我家,他带来消息,毛氏祠堂和周边几个族姓的祠堂都要集中到香炉山脚下重建。那么,阴森的气氛会始终笼罩在我家,这块去掉不了的阴影,像她曾经的肺病一样不停地扩散,停不下来。
我爸语气冷冷说:“又不是搬到我家隔壁。”
“你可以把香炉山的股份全部转让,套出钱。”毛五说。
我爸听后心情稍微平静,他说:“果真?”
“是的,价格比你入伙时高出很多。”
“那条路的钱,一起算吗?”我爸问。
“是的。”毛五也答应了。
他觉得划算,这件事他们商定下来。
几天后,毛五把修路的钱先给了我爸。他请来挖掘机,平整了那条土路,并水泥硬化了路面。我妈说:“他把事搞成了。”
我爸这次信了。
接着,我们搬空了房子的杂物,住到了章镇,毛五果然把全部房款交给了我妈。这事已经完结。我爸说:“像做梦一样。”
我妈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爸说:“毛村没了,人心迟早会散的,趁早卖也好。”
我妈觉得自己做对了一生中最大的事情。毛五的声名在章镇人所皆知,他真是有钱,大家都信。毛五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他问我爸:“香炉山的股份还退股吗?”
我妈不想退股,想跟着毛五一起发财,我爸此时的想法也改变了。
“有钱一起赚吧。”我爸说。
毛五到我家和我爸一起喝酒。喝得高兴的时候,他主动聊起他和秋花的事。他去儿子家,是为了甩掉秋花。他说:“毛少球把秋花的肚子搞大了。”
我不信毛少球会做这种事,毛少球说过他少了一只睾丸,丧失了生育能力。
但我爸信,他说:“毛少球还有一只睾丸。”毛五苦笑。
毛五说:“秋花肚里的孩子不可能是我的。”
我爸说:“我信你。”
毛五说:“她想借此讹我钱。”
我爸说:“一定是这么计划的。”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毛少球一直有病,他没在章镇。”
毛五说:“他在逃避。”
我想起那天秋花的身形体态,她可能真的*了。她为什么对毛少球哭?她问过我毛少球的情况。我忽然觉得她在找一个替毛五背锅的人。这个人只能是毛少球,因为他们一起好过,因为毛五突然失踪了。
我出门去找秋花,她现在是唯一知晓毛少球下落的人。
秋花的肚子确实凸起,她见我来,懒得起身,她坐在藤椅上,晒着初春的暖阳。她说:“你是来找毛少球的吧?”
我点头。
“毛五知道他在哪里。”难道是毛五不想让毛少球见她?
我以前也是那么回答她的。我说:“我想见他。”
她摇头说:“我也想见他。”
“毛少球为什么不见你?”
“因为毛五回来了。”
我越来越听不懂她的意思。我问:“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跟毛少球办了结婚证。”
我不再问了,哪怕毛少球只是毛五的某个道具,我也不便问了。
自从我搬离香炉山的新家之后,没有回过毛村,那条穿过毛村的公路已经通车,从香炉山北坡经过。我几次想回去看看,因为住在章镇的毛村人说那里闹鬼,我更好奇了。
某天下午,我去毛村时,并没有看到传言中的事情。那片废墟上,长满着植物。放眼望去,一切是那么翠绿生机勃勃。
“怎么会呢。”我想。
我兴致很高,沿着公路走到香炉山北坡下。毛五所说的祠堂并未重建,我又来到从前的房子,大门并未上锁。推门进去时,发现一个人背对着我,一动不动躺在竹床上。我的到来没有惊醒他,我想这个人是毛五请来守山的。
我把门合上后,在四周看了看,也没什么异样。
从山上下来时,我仿佛听到过隐约的哭声,从哪里传来的,我不确定。哭声,时断时续,又好像不是哭声,像动物的叫声。暮色中更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我爸说:“有人在装神弄鬼。”
当我爸说出这话时,我还是不信。我说:“这不是没事吓自己么?”
我爸说:“他吓的是我们。”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毛少球死在了香炉山的房子。怎么死的?警方也给出调查结果:排除他*。毛少球的死,毛五一度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依照乡俗,无嗣的毛少球死后不能埋在毛家的坟山上。下葬那天,秋花给毛少球烧掉的纸人,竟然少了一条腿。
我爸说:“在阴间,也需要门当户对。”
原刊于《文学港》2023年第9期
图片来源@钟华友
设计制作@一非
审核@李佳、晓一、小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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