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17天
2019年8月18日。农历七月十八。
星期天。
今天,是父亲离开医院、回到穷天老家的第4天。
凌晨1点半,父亲希望坐起来。
大妹于是坐上了床,她紧紧地扶着父亲的背。
父亲微微地哀叹了一声。
这应该是,父亲的痛苦,又要来临了。
我立刻从地铺里爬了起来,坐在父亲的床头。
我也去抱扶着父亲。
父亲接连喊出了三声“哎哟”。
一声比一声揪心。
是那种欲罢不能、充满绝望的呼喊。
父亲是个硬汉子。他是不会轻易这样呼喊的。
父亲一定是痛不欲生了啊!
我的这种反应,传导到了我抱父亲的手上。我的双手,紧了一下。
仿佛,父亲内心里的痛,一下子也随之钻进了我的心里。我也在痛。
我多么希望父亲的痛,能够完全地转移到我身上。让父亲歇一歇,让做儿子的去顶一顶。至少,我比父亲年轻许多,我能经得住考验的!
因此,当父亲每喊一声“哎哟”,我就有意识地感觉到自己也在喊“哎哟”。
父亲的痛,一直在持续地加剧着。
凌晨2点,我们只能给父亲,喂一粒镇痛丸了。
父亲的痛苦,只能靠那粒药丸给镇住。
除此以外,没有人能帮父亲解除他丢不开、逃不掉的痛苦。
不多久,二姐也爬起来了。她过来替换我。
二姐紧紧地抱扶着父亲。像是怕他消逝了似的。
父亲斜躺在二姐怀里。他的呼吸声,一抽,一吐。
整个房间,都能听到父亲那单调的抽吐声。
像是熟睡之中,又像是疲倦之极。
我坐在床下的地铺上,背靠着父亲的床沿,时不时地斜望着父亲。
我将注意力,落在了父亲的腹部上。
我警惕着父亲的腹部。牢牢地注视着它,看它是否还能生出一起一伏的微微的动静来。
我从没在现场看到过人的死亡。我担心父亲死亡的方式,它可能会突如其来,防不胜防。
大姐也爬了起来。她静坐在地铺上。痴痴地望着父亲,一脸的无奈和肃默。
二姐怀里的父亲,此时又*了一声。宏亮而悲切。
那里面,包含着父亲无力的呐喊和无限的苦痛。
凌晨5点50分,父亲终于起来屙了一次尿。
然后,又被我们抬到了红皮沙发上,静坐着。
外面,晨光熹微。
鸟儿在晨鸣。
可能是昨夜落了一丝丝的雨,润了秋草,湿了干地。它给故乡带来了一股清新和湿润。
早晨6点20分,二姐为父亲洗舌头、洗脸。尔后,又给父亲喂了小半碗面条。
吃过早餐的父亲,静坐在那张红皮沙发上。
这是他难得的一种生存姿势。要不,就只能靠睡了。
睡,对父亲来说,是痛苦的。
已经睡了半个多月了,不分白昼与黑夜。
谁能经得起睡呢?
正常的人,连续睡两天两夜,起来都会觉得天地玄黄。
何况,父亲是带着痛苦、虚弱、焦燥、恍惚、不安,睡在那里的。
做的是恶梦,说的是无边际的话,看到的是浮浮沉沉,想到的是挂牵和悲伤。
好在儿女们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不时地给他擦泪、擦汗、翻动着身子,脱换着干净衣服,不时地按摩着上下。不然,父亲一定是越睡越浮肿,背梁都会被睡烂的。
父亲还在医院住院时,我就看到一个病者,睡了三五天后,屁股都被睡得溃烂流浓。
这是多么可怜的事啊。
安崽叔俩口子,从新建上来了。他们来看望我的父亲。
父亲似乎能认出他们。
父亲的嘴巴,动了动。
我立刻给这位亲族叔,递上一支烟。对他大清早从乡政府那边赶来,看望我父亲,表示无比地感谢。
安崽叔俩口子,这是第二次专程来看望我父亲了。第一次,他们去了怀化人民医院。
这次是回穷天老家来看望。
安崽叔细长的鼻孔里,冒着浓浓的烟雾。
他抹了一把汗,说:哥哥好像比在怀化要强些了。就是肚子,不见消褪,还是那么大。
父亲没有力气,跟安崽叔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斜坐在沙发上,养他一时的安宁。
安崽叔也要去他的老屋里看看了。长期在新建乡居住,这里的老屋,也该好生打扫打扫了。
毕竟,这里是他的根据地。
安崽叔带着他的年轻老婆,直接去了易家院子。他的老屋,就建在易家院子的最上头。
我来故乡的第二天,到安崽叔的老屋里看过。
通向他家的那条小土路,杂草丛生,开满了野菊花。刺树都弯长到了路上。需要踮着脚,小心跳过去,不然会刮到裤子。
安崽叔的屋门口,有三四棵梨子树。长得高大,而又阴森。屋脚的石缝里,都长出了野蒿。屋里的家具上面,全是灰尘委积着。
要是我们的解妹几婶婶,没有死的话,安崽叔也不会到乡政府旁边买房子住。他们俩口子,一定会坚守在这个穷天的老屋里。
他们的儿子泥娃,现在在铜湾中学当政治老师,家境越来越好。安崽叔又有一份不错的退休工资,住在穷天老家,应该是非常舒服的。
这里的空气好,吃的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又不愁没钱用,谁还会嫌弃这里呢?
关键是解妹几婶婶,得了癌症,挺了不到半年,就死了。年纪根本不算老,才五十来岁。她可是没享到自家男人和儿子一天的福啊!
安崽叔可能是觉得,住在这里,对自己后面的婚姻不稳定。尽管安崽叔现在的老婆,是我父亲命令我二姐和三姐一起想办法,给他撮合进来的。后面的这个婶婶,也是婚姻遭了不幸,男人死了,留了个儿子。
这个婶婶,年纪和我大妹差不多,长得还很白净秀气。安崽叔一眼就看上了。喜得口水直流。连走路,都轻飘飘的。
这个年轻的婶婶,第一次来穷天访亲时,安崽叔打开了他的粮仓,自夸道:你看看,都是我亲自种的稻谷,一粮仓,有三四千斤,呷几年,都呷不完的!
这位新来的年轻婶婶,可能是并不在乎有没有粮食吃。现在,谁还会担心有没有饱饭吃呢?应该担心的是,这里太偏僻、太荒芜,不好玩。不好把后面的日子,过得体面而又热闹。于是,安崽叔就只有离开穷天,到乡政府附近,买了一幢砖房,过起亦乡亦农的晚年生活。
安崽叔能有今天这个局面,我的父亲,功不可灭。
想那时,解妹几婶婶去世后,安崽叔一个人住在那个山坡上的房子里,连一条狗都没有养,孤孤单单,要种田,要种菜,要挑水,要做饭。晚上睡在山湾湾里,多么地孤独,多么地伤感。
是他的哥哥我的父亲,为他改变了大局。
这也是安崽叔舍不得我父亲最为现实的原因了。
父亲对于安崽叔的第二次奔望,没有任何言语。他只是静静地、淡淡地坐在红皮沙发上,似醒似睡地沉寂着。仿佛,安崽叔的这一切,都是他这位当哥哥的,应该倾力而为、应该解人所难的事情。
此时,桂凤大婶从菜园里,摘了辣椒回来。路过我家屋门,也顺便来探望一下我的父亲。
父亲对每一位探望者,都是以迷迷糊糊的神态,淡然地面对着。
父亲也许认识他们。也许,已经不相识了。
桂凤大婶与我们,谈论着故乡穷天的荒芜之事。
她说:现在,这个院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只有几个老家伙,留守在这里。田也荒了一大片,连寨家坪的水库,都无法走到那里去了。路全部都荒了。到处都是刺,芭茅有一个人高。
寨家坪水库及丰水坡水库,是我父亲当队长那十几年里,领着大家起早贪黑修建的。
这两座水库,从根本上解决了我们穷天生产队,农田缺水的重大问题。
以前,每逢天气稍加干旱,村里的人,就日日夜夜地争水。水渠里没有水流动了,就挑着水桶,到井里去挑。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农田,那金黄金黄的稻谷干死过去呢?
如今,那两座水库,碧水盈盈,像两面镜子,默默地照着我父亲以及先辈乡亲们的伟大。
可是,年轻人都不去看了,也不去用了,都进了城。
父亲每次回到穷天,就叹着气说:哎,可惜我老了,不然,呆在这里,我会比进城的人,挣更多的收入。这么好的条件,现在都怕劳动了。不劳动,又怎么能够富裕呢?你以为,城里遍地都是金子啊?都是钱啊?都等着你捡是吗?日他崽崽的!
大姐在炒菜。早餐很快也就做好了。
安崽叔夫妇俩,也在这里一起吃饭。他们吃完饭,又去打扫他们的老屋了。
我家也就这么宽,万一父亲走了,亲人们要来,连个住宿的场所也没有。
安崽叔夫妇,或许是想到了这一点。
上午10点48分,大姐、二姐、大妹、小妹、母亲,围着父亲,开始为他喂中药。
问父亲是否想下床,坐一坐红皮沙发。
父亲不答声。
我们就把父亲,从床上抬到了沙发上。
父亲闭目仰坐。嘴唇颤抖起来。
父亲比昨天好像又瘦了许多。肤色变得也更黄了。
小妹给父亲喂小粒小粒的西瓜片。
父亲吃得很艰难。
小妹却很执着,她希望父亲,多吃点进去。
半小时后,小妹又给父亲喂了3粒利尿药丸和半瓶盖乳果糖口服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