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森华

那年，母亲七岁，姥爷外出做工，姥姥领着大姨、母亲、小姨和舅舅留守在温州乡下。那年月填饱肚子是天大的事，生计实在难以维系，只得送人一个，长大了给人当媳妇。姥姥撒谎走亲戚，山路十八弯，母亲颠颠儿地跟着姥姥翻山越岭，末了，姥姥哄母亲住下来。在陌生的村落、陌生的人家，母亲知道上当了，拼命哭泣，绝望的哀嚎穿越石巷，震得山响。姥姥泪水奔涌，踉跄着，迈下坎坷的石阶。

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天。最终母亲认命了，开始走进山里放牛、割草，用沉默适应新的生活。苦日子像纺车上的线头越抻越长，也不晓得哪里才是尽头。母亲开始琢磨着改变，渐渐地，日子翻过“冷”的一页，掀开“热”的一篇。村里办夜校，母亲拿着纸笔去学习。父亲也去，不是为识字是盯梢，怕未来的媳妇叫人拐跑了。每每看见窗外黑影里的父亲，大伙儿就起哄，这或许是母亲的青春里最浪漫的回忆。

包产到户后，父母结婚了。市场放开，父亲跑东跑西倒腾买卖，生意时好时坏。瘦弱的母亲管着地里顾着家里，扯着我们哥俩，又养了母猪和一群小猪仔，每天不停地忙碌着。很多夜晚，煤油灯跳动的火苗，照得四壁忽明忽暗，母亲剁着猪草，怕她孤单，我陪着她说话，母亲很开心。那时奶奶顾不上带我们，二叔三叔没成家又困难，奶奶隔三差五就找菩萨诉苦。

哥哥去学堂时，五岁的我也吵吵要读书，母亲很高兴，少了干活的拖累。没承想，两天我就不去了。母亲一把薅住我，摁在膝盖上，噼里啪啦，边打边吼：“叫你骗我……”打完母亲就下地去了。我翻着白眼儿只得再进学堂。因为坐不住，我又耍横和同学打架。老师赏了戒尺，来了家里，母亲很生气，抄来一把抹去叶子的竹枝，撩起我的裤管，呼呼几下，可怜了我的小腿肚子。老师走了，母亲拭去我的眼泪，自问自答：“疼吗？能不疼嘛，但是不能欺负人！”不久，我又摊上事儿了，那时父亲在村里给人家做竹篾，放学时我假装路过，厚着脸皮在人家蹭饭，又挨了母亲一顿打。

在家我也不消停，时常戏弄哥哥。某日突发奇想，找了块小白薯，削得圆圆的，猫到哥哥跟前，露出手指缝，朝他晃晃，缩回嘴边舔一口，陶醉地说：“娘给我买的糖，你没有唉。”哥哥一听眼睛都绿了，冲上来便抢，我坚决不给，我俩你追我赶打闹起来，没觉察母亲掖着竹条来了，一人两下。哥哥嚷嚷着母亲偏心，母亲嗖嗖给哥哥又补了两下。忽然母亲醒过闷儿，揪住看乐子的我问：“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

上初二那年，我们搬到了山下。暑假为贴补家用，母亲做银纸，就是庙里或祭祀用的纸钞，我帮着打下手，成品挑进城里去卖。一日清晨，邻居匆匆来喊：“车翻了，给你娘甩稻田里了，快……快去诊所。”顷刻，我觉得喉咙梗塞，一下子懵了！暮色里，母亲被抬着回来，撕裂的疼痛难忍，从此，母亲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后来父亲把我们接去了北京。

二十岁时哥哥做起了买卖，父母来帮忙，在帮忙的过程中，母亲发现了问题，便毅然接管了生意。后来哥哥结婚了，两个男孩相继出生，母亲生意也不做了，在她的眼里，孙子占据了全部。于是祖孙四人一起回到了老家温州。侄儿在院中奔跑打闹着，母亲用慈祥的目光在一旁看着，我对母亲说：“您就像小时候打我俩一样揍他们！”母亲心疼地说：“打不得，打不得！”对待孙子，母亲像变了个人。

等侄儿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一下子没事可做，本可以好好享受轻松的生活，但母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跑去服装厂和年轻人一起钉纽扣，还去茶园采茶。

逢年过节我们回到老家，家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母亲高兴地张罗着做好吃的。全家人围坐在丰盛的饭桌旁，母亲给我们讲着小时候的事情，像一个纪录片的解说员，从她小时候讲到我们哥俩挨揍，从父亲当篾匠讲到经商，其间儿媳好奇地提问，母亲有问必答，一家人其乐融融。

当清晨灿烂的阳光洒进窗户，听到母亲在喊：“你们一个个爬起没？今早想吃什么哟？”像又回到小时候，听来是那么亲切温暖。回想母亲的经历，贫穷曾让母亲的日子过得很艰苦，但面对生活的山路十八弯，母亲从没有退缩过。虽然母亲认字不多，但她装着一把心尺，上面标示着是非对错、善恶美丑。我参加工作后，母亲总嘱咐我：“吃公家饭，规矩要紧。”母亲的一言一行，耳濡目染，对我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