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大部分战友没能看到今天。他们早已不再有战场上那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了。一块块碱滩荒地成熟了粮棉,老兵亦如投身暮霭烟树后的落日,去了人世彼岸:开荒时,神枪手孙春茂被毒蜂子蜇死在荒野;副连长伍兴云夜里巡渠落水再没有回来;饲养员宋长生过度劳累猝死在牛圈里……
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时任三连连长、十五团整编为兵团四十七团的首任团长王二春,临终前嘱咐儿女一定要把他送回沙漠边的老家,送回战友身边,送回“三八线”。
“三八线”是四十七团的墓园。
老兵进驻和田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他们整天嚷嚷着要跟彭老总抗美援朝,打过“三八线”。第一位归宿在此的是打鬼子时参军的老兵周元。1955年深秋的一天,战友们打着火把在这里找见他时,他趴在地上,嘴里全是血,手中还紧紧攥着坎土曼。周元开垦的这块田宽三百米、长八百米,巧与“三八”合拍。战友们合计,周元死在战场,就埋在战场吧。这地界儿也就叫了“三八线”。这之后,哪一个西去了,都归宿这儿。生在一起,死聚一处。老兵们又在“三八线”四周栽种了一圈防风御沙的白杨,树木成林,风拂树梢,冬去了,春来了,不寂寞。
老兵们生前一年年绿染沙海,死后也要守望家园。
在塔里木,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开发塔里木时资金不足,号召拓荒者捐款时说,以后要在塔里木最好的地方立一块碑,捐过款的人都刻上名字。
几十年过去了,老兵们一直在打听,塔里木的碑立在了哪里?碑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寻找过这块碑。一方方绿色的田野,一座座美丽的绿洲小镇,还有一块块以农田序号称谓的墓地……
在阿拉尔,我去过一方老兵叫做“幸福城”的墓地。这块墓地很大,塔里木最早的拓荒者先后都集合在了这里。高高的白杨林环绕着墓地,荒草覆盖了一座挨着一座的坟茔。坟前立的碑,或是一块枯裂的胡杨木板或一截水泥残桩,许多坟前连这些也没有,也是天地给予的大气了!西沉的夕阳里,我祈祷上苍记住沙土下的男男女女,佑护沙土上的众多生灵。他们仍在追求幸福。一片片荒原苏醒了,一批批人倒下了……
(电视剧沙海老兵剧照)
其实,遍布天山南北,以部队番号称谓的农场,都有一块“幸福城”这样的墓地。与阿拉尔不同的是,这些墓地大多以农场连队序号或是条田序号称谓。孔雀河养育的二十九团,拓荒者最后的归宿地序号“十八”,就叫了“十八连”或是“一百八十亩地”。塔里木河下游三十五团的墓地,叫“十四连”。我下乡的一二七团是一块序号“八十二”的条田,“八十二号地”就渐渐叫开了。这些地块都是难长庄稼的碱泡子盐疙瘩。生前,血汗把戈壁生土滋养成了长庄稼长粮食的熟地,最后只把焐不热、泡不熟的盐碱地留给了自己。
“幸福城”,还有这些“连”或“地”是绿洲农场最早的历史和文化,这一方生民的根基。它们和每一条渠水、每一条林带、和亘古不变的黄沙,还有黄沙下的埋藏融为一体,化作渐行渐远丝丝缕缕的传说,留给后人苍凉又温暖的追忆,影响着大地怀抱的一切。
离开“幸福城”时,夕阳正从棉田后的杨树林落下,开始它新的轮回。
老兵不死,他们只是慢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