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碎奶

年轻时的王碎奶

不久前，“东方风来──中国百名文化记者温州永嘉行大型采访活动”来到永嘉桥头纽扣博物馆，借此机会，记者见到了桥头纽扣市场的元老级人物王碎奶。二十年前，王碎奶曾被评为“温州改革开放十大风云人物”，她也是其中唯一的女性。电视剧《温州一家人》中银花卖纽扣的经历，正是以她为原型创作的。这位原本守着几分地过日子的农村妇女，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投身市场，将自己的命运与中国第一个农村专业市场──桥头纽扣市场连在了一起。直到今天，她的故事仍能给新的创业者带来启示。

坐火车出门找纽扣厂

卖两次纽扣顶干一年农活

如果不是因为改革开放，我可能会做一辈子农民，在农村辛辛苦苦地耕田播种。1947年，我出生在浙江省永嘉县桥头镇黄堡村，13岁时，上游新开垟水库溃坝，水淹下游九个村子，黄堡村受灾最重，一百多间房屋倒的倒塌的塌，只剩下九间，农田大量被毁，成了一片汪洋。记得大水冲过来时，我本已转移到安全地带，却又跑回家，因为心疼家里的东西，想多带走一些，自己险被大水冲走，幸亏被好心人一把拉到了高台上。

16岁时，刚读了半年农业初中，母亲病故，我辍学出嫁到桥头村。桥头村也很穷，地少人多，人均只有两分地，结婚后那些年，我自己务农、丈夫当过教员，又在生产队当会计，上有两位老人要伺候，下有四个子女要照顾，每到春夏之交，家里存的那点儿粮食都吃完了，地里麦子还青着，就得割来吃了。家里养着一头猪，过年时卖掉，才有钱买布做衣服，剩下的钱要收好，因为这一年有什么事都要指着它。一家几口连温饱都难，我和全家人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都能吃上大米饭。不仅经济落后，观念还很陈旧，女人花一分钱也要向老公讨要。

1979年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忙好家务之后，到镇上人气最旺的石板桥上闲逛，见到邻村的叶克林、叶克春两兄弟在小桥上卖纽扣，生意还不错，我心里有些羡慕。

回去跟家里人商量，本钱是没有的，东借西凑带了五百多块钱，爬上火车去外地找纽扣厂。那是我第一次乘火车出门，把钱全部缝进腰带里，一见到乘警就特别紧张，怕被人家发现带了这么多钱。一路问过去，到了江苏一家纽扣厂。那时候日用商品都由供销社统一进货，厂里的人听说我要进货，直接拒绝了。我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把仓库里的一些次品货低价卖给我。

就这样，我背着一麻袋纽扣回到了桥头村。第二天一大早，卸下家里的门板，把地摊摆到了石桥上。第一次摆摊卖纽扣，我觉得实在难为情，别看我敢跑出去进货，可是回到家里摆摊，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觉得很不好意思，不敢面对顾客，不敢喊出第一声叫卖声，那个辛苦，就别提了。

那时候我还干着村妇女主任，没有工资，平常就是开开会，做些宣传工作，还是一名赤脚医生，能应付个头疼脑热。因为这些，好像跟普通村民还不太一样，摆摊时心里更是提心吊胆，担心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

不出十天，一麻袋纽扣卖完了，刨去成本一算，竟然赚了一百多块钱，吓了我一跳！然后我拿着这些钱，又跑出去进货，第二次赚到了两百多块钱，这比我全家人在地里干一年农活挣的钱还多，照这么干下去，一年就能成万元户了！

一门心思做纽扣生意

桥头镇成“东方第一纽扣市场”

不久后，桥头镇摆地摊卖纽扣的人渐渐多起来，那座小石板桥连同周边的街道，形成了“纽扣一条街”。上海、江苏的纽扣厂生产的产品，主要供应供销社、商店、百货公司，那些地方销量很小，厂里的一级品、二级品被那些地方挑走了，剩下的积压下来，堆在仓库里，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们拿过来，循环卖到全国各地，方圆几十公里的人都来我们这里买纽扣，甚至上海人也来买。

1983年2月，我们第一批在桥上摆摊的四十二户人家，领到了由工商部门颁发的营业执照。后来这些人被称作“四十二条好汉”，我是里面唯一的女人。一个月后，当地政府在原桥头镇小学操场上搭建了简易瓦棚，纽扣市场开业了。没过多久，学校迁址，教学楼也成了新市场。这是中国第一家农村专业市场。

1983年，我买了一台纽扣加工机器，开始在家里自己生产纽扣，全家老少的生活，都跟这小小的纽扣联系在一起了──我丈夫辞去生产队里的会计，回家帮我整理纽扣，孩子们帮忙打包，公公也每天帮我守摊位，为了做生意招揽客人，七十多岁的老人还学着说普通话。我的小儿子还在上小学，学校就在桥头旁边，他也知道母亲辛苦，一下课就跑来帮忙。一家人团结一心，一门心思做纽扣生意。

我们桥头人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卖纽扣的摊位很快发展到五百多家，不仅桥头人，附近温州、丽水等地的人也来我们这摆摊做起了纽扣生意。1986年5月，在距离我们当年摆摊的石板桥不过百余米的地方，建起了一座纽扣交易大楼。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市场前面一条600米长的街道和两座桥上，天天挤满上门选购纽扣的顾客和载货的车，来往客商摩肩接踵，十分热闹，从高处望去，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脑袋。这里成了“东方第一大纽扣市场”，占据了全国纽扣市场90%的份额。

再回想早年的桥头镇，全镇仅有一家饭店，一家旅馆，一辆客运汽车。到了1986年，因为改革开放，全镇开了四十多家饭店，五十多家旅馆，每天有六辆长途客车直达金华、杭州、上海，二十多辆短途面包车、二百多辆机动三轮车穿梭行驶在县城里。现在是2018年，改革开放四十年，桥头镇发展成了繁华的城市，饭店、旅馆、汽车多得数也数不清了。

1984年，浙江省政府召开个体经营户会议，原本通知另一个生意做得比我大的妇女去参加会议，但那人不敢去，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万一政策变了，恐怕要倒霉。工商部门找到我，我是村妇女主任，我说我去，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就是鼓励农民生产致富，农民富了国家才能强盛，错不了！当时许多人私下说，碎奶胆子真大，剥了皮都是胆！

全省到会的五十几个个体户，只有我一个女同志，开会时领导要我发表意见，我没学过拼音，那时根本不会讲普通话，只好用桥头话、温州话“搭搭扁”，结果下面听的人都笑了，但大家都说我讲得好。

做生意就要讲诚信

电子商务带来的机会更多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我们的家庭作坊也鸟枪换炮，1993年拥有了自己的厂房，有了意大利进口的设备，开始流水线生产，纽扣的数量、品种大幅度提升，可以这么说，小小的纽扣改变了我的人生。

因为我喜欢帮助别人，所以很多经营户都听我的，当年只要市场通知开会的广播一响，大家就说，碎奶姨叫我们开会了，赶紧去、赶紧去。我爱讲大实话，大家喜欢听。我对大家说，我们是先走了一步才到今天，我们要想赚钱赚长久，做生意就要讲诚信，一包纽扣一百粒，就是一百粒，一粒都不能少，一定要明码标价，假冒伪劣商品，一定不能卖。我还跟大家讲，要依法纳税，税收是国家的命脉，有个别人拖欠税款，我就先为他代缴，再做工作，帮他提高认识，镇工商所的干部都很认可我。

很多人问我获得过哪些荣誉？我记都记不清了，我的荣誉证书有一百多本。我当了几十年桥头纽扣市场党支部*和桥头个体协会会长。十几年前退休后，也一直没闲着。2010年，我带着几十个中老年朋友成立了永嘉县慈善总会桥头义工团，自筹资金、财物，去敬老院慰问孤寡老人，到山区学校献爱心，还带着老年人一起练太极拳，锻炼健身，趁还有力气，能做点就多做点。

我的大儿子在广州、温州办纽扣拉链厂，二儿子在广州开了皮件厂，女儿女婿成立了纽扣公司搞外贸，小儿子陈少勇留守温州，我早已把纽扣生意交给他经营，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我的孙女陈郑洁是省体操队教练，孙女婿朱启南是国家射击队队员，获得过奥运射击金牌。过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孙子孙女们表演节目，我给大家分压岁钱，全家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现在的桥头纽扣市场和过去不太一样了，电子商务发展起来以后，顾客看样品、下订单，都可以通过互联网进行，对有形市场的依赖就会减小，所以桥头纽扣市场的客流量少了，然而我们桥头纽扣市场的品牌依然存在，产品交易量也比以前大了。我们这一代个体户抓住了改革开放的机遇，发展起来，我也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会有更好的机遇，更大的发展。(口述 王碎奶 整理 何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