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月，胶东半岛荣成，已是寒冬腊月的季节。

荣成，天之尽头，中国陆地的最东端，有着中国好望角的名声。

临近春节的一天清早，一辆马车离开了县城，朝西南方向的大疃镇迟家店走去。

拉着家当的马车上，除了赶车的中年男人，还有身后已经身怀六甲的妻子。

妻子紧裹着一件褪色的棉军被，三个都不到10岁的儿子，也挤在她的身边。

马车沿着冷冷清清的泥土路，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天空飘起了清雪。

赶马车的中年男人，回头朝大儿子说：“大冷的天，来首歌！”

大儿子知道，父亲说的“来首歌”，不是别的什么歌，而是父亲十分爱唱爱听的《志愿军战歌》，于是带着两个弟弟齐声唱了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这绝不是什么小说！更不是什么电影！

出国之前的迟念佳

赶马车的人叫迟念佳。

迟念佳，山东荣成大疃镇迟家店人。16岁参加胶东八路军，历任战士、班长、副排长、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和正团职，从抗日战场一直打到朝鲜战场，参加战斗不计其数。

此时的迟念佳，不说身上的战伤，仅仅取不出来的弹片还有三块，其中一块便是长津湖战役时留下的。

迟念佳随身携带的，除了1955年的开国大尉军衔，还有三等甲级伤残军人证书，以及获得的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和抗美援朝等许多功勋章。

而这些战功和荣誉，如同那三块取不出来的弹片一样，除了守口如瓶的妻子，就连迟念佳的三个儿子也不知道。

这一年的迟念佳，年仅41岁。

而迟念佳九死一生的战斗经历，最迟也要从1950年11月1日说起。

这一天的清晨，升任27军79师235团1营营长不久的迟念佳，接到了团长打来的电话：“部队车运吉林通化，1营作为27军的前卫营先头出发。”

迟念佳问：“到达吉林通化后呢？”

王歧秀道：“换装，整训。”

迟念佳又问：“然后呢？”

王歧秀只蹦出了两个字：“待命。”

迟念佳和教导员张星堂紧急集合部队，很快登上了北去的军列。

235团1营的前身是胶东昆嵛山红军游击队，抗战时期为八路军山东纵队第5支队13团。

这个13团打仗在整个胶东半岛十分有名，以至于夜里行军遇到汉奸队伍，哪怕是一个班的战士，只要一拉枪栓大喊一声“八路军13团的”，汉奸队伍十有八九会自动避开。

1948年9月16日，华东*军6个纵队15个师发起了济南战役时，235团第一个突破了东南角的解放阁。仅此一战，235团涌现出了118名战斗英雄和功臣模范，中央军委直接授予了235团“济南第一团”。直到今天，这个荣誉也没有那个部队能超越。

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那一年，235团仅用15分钟，率先在安徽夏家湖登陆，成为名副其实的渡江第一船。而这个“第一团”的“第一船”，正是迟念佳当连长的235团1营。

还在抗战时期的1940年，参军第一年的迟念佳接连参加了五次战斗，因为没有枪与日军近身肉搏，不仅缴获了几支三八大盖，立功的喜报还传到了家乡。唯一的弟弟迟念顺听说后，当天也报名参加了八路军。

1942年冬，日伪军对胶东抗日根据地进行第三次大扫荡，急行军途中兄弟俩曾偶然相遇，可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分手了。新中国成立后，迟念佳凭着战功升任了副营长，而弟弟却早已牺牲在了抗战战场。

而眼下自己又要去朝鲜战场了，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回不来，那么父母只能靠人民政府了。

“家中男儿,年满十八,参军入伍,打击日寇,报效祖国，活着立战功，死了当英雄!”

这是当年传遍了胶东半岛的一段顺口溜。而16岁参军的迟念佳，早已将生死度外，他唯一的牵挂是已经失去了小儿子的父母。

而此前长达9年的战争经历告诉迟念佳，不是敌死就是我活的战场上，只有不怕死才能活下来。何况自己又是一营之长了，出国作战的对手也换成了美军。

而坐在闷罐车厢里的干部战士，还一时不知道东西南北：

10月初，部队从驻防的杭州湾北上山东，说是演练攻打台湾，这黑灯瞎火的又是去哪里？莫非是返回江南真的去打台湾了吧！

“一切行动，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每每基层干部问，迟念佳都是这样回答。

因为当时入朝作战，还是高度的军事机密。一旦涉密，就不是撤职查办的问题了。

车到吉林通化地界，突然来了命令：“原地调头去安东，部队改称中国人民志愿军。”

这时的235团1营有了一个新的代号：535大队1中队。

随之，部队入朝作战的命令，也随之公开。

一听说要去与侵略朝鲜的美军作战，干部战士顿时又来了神气。

“美国鬼子纸老虎，有什么可怕的。当年，国民党军队用的不就是美国佬给的武器吗，还不照样让我们收拾了。”

“一条干粮袋，打到南朝鲜！”

“没错，要我看，去朝鲜连牙膏牙刷都不用带，今个儿去了打完美国鬼子，明早回来刷牙都来得及。”

“美国鬼子都是些郎当兵，拿钱打仗，用命换钱。那个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叫麦什么来着？就是一个战争疯子。”

“麦克阿琴！”

“麦克阿碧！”

“不对，叫麦克阿瑟！”见前面的人都没有说对，有文化的人这才开口说话。

“管他麦克阿瑟，麦克阿琴，还是麦克阿比，叫他们兄弟三个一起来吧！”

此话一出口，顿时引起一片哄堂大笑。

可到达安东，还没等过江，上级又来了命令，说：“部队原道返回，经吉林临江出国。”

这时，干部战士纷纷议论起来：“今天东明天西的，这个命令还有个准没有？”

见部队离开山东后一直在火车上来回转悠，迟念佳也有些按耐不住了。

1955年的迟念佳大尉

军列靠站加水时，迟念佳找到团长王歧秀，问：“部队出国的地点不会再变了吧？”

“变什么变？”其实，王歧秀的心里也在犯嘀咕。

迟念佳又嘟囔道：“部队自从离开山东，一会儿通化，一会儿辑安，又一会儿安东，现在又去临江，这出国的地点还有没有个准头？”

王歧秀有些烦躁地说：“什么准头？上级的命令就是准头！”

迟念佳又解析说：“部队的思想会出问题的。”

王歧秀火了：“我看，首先是你这个营长的思想有问题。”

迟念佳底气十足，说：“一条干粮袋打到南朝鲜，1营没问题，要紧的是不能老这么来回折腾了。”

这时，旁边也有人议论起来，说这折腾来折腾去的，美国佬快要打到鸭绿江了。

团政委胡明立即提醒大家，说：“注意自己的言论，美国鬼子不过是纸老虎，没什么了不起的。”

迟念佳也执拗起来，说：“没有谁怕那个美国佬，当年，国民党部队的武器不是美国佬给的嘛，还不照样让我们给收拾了，问题是……”

王歧秀的嗓门高起来,说基层部队只管前后左右，执行命令不打折扣。

迟念佳只好回到了自己的车厢，营教导员张星堂问：“团长怎么说的，这会出国的地点准了吧？”

“团长说了，我们只管前后左右，执行命令不打折扣。”迟念佳一屁股坐在那里。

张星堂道：“这可怎么动员战士？”

迟念佳的想法是打起仗来他顶在前面，而思想发动就得你教导员来出，所以闭着眼打起了盹来。

迟念佳离开后，王歧秀与胡明一商量，感到迟念佳的话也不全是牢*，部队的思想工作是要跟上了。

胡明的意见是，如果这次命令没有变化，等到了边境团里搞个出国作战誓师大会，再给中央军委写信，一来表达济南第一团打好出国第一仗的决心，再就是进一步激发部队出国作战的士气。

王歧秀则说：“不如直接给*写信，表达235团誓死打击美国侵略者的决心。”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部队出国打仗前，一定要给*写一封信。

11月12日黄昏，迟念佳带领1营第一个集体宣誓，第一个自临江出国。

可迟念佳想不到的是，出国后不光要抓部队的思想动员，还亲自抓起了营里的后勤工作。

因为仓促自临江出国时，只能携带了最多7天的干粮，到了11月19日部队已经断粮了。而美机严密封锁下的后勤部队，所有的运输车辆都给打光了，也一时送不上半点吃得来。

长津湖战役中的志愿军战士

这一天，营后勤管理员好不容易搞到了几麻袋土豆。迟念佳命令道：“每人每天一个，要坚持到梨上里。”

梨上里位于长津郡西北，部队只有到达这里，才会得到还一时不知多少的给养。

11月22日，1营得到了三天的高粱米后，又开始朝长津湖方向急行军。

尽管一路上节约着吃，但到了11月26日夜里又断粮了。

11月27日凌晨，攻击命突然到了：“当天夜里10时攻击柳潭里。”

这时，天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伴随着怪叫的狂风，气温也骤然接近了零下40度。

而攻击始发地的四周却荒无人烟，那四处乱窜的野兔子和狍子，因怕暴露目标又不能开枪打。

攻击前的战士们连一顿饭都吃不上，不说去和敌人拼*，到时恐怕连跑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迟念佳和教导员张星堂，几乎同时想到了自己的战马。

紧急入朝的志愿军9兵团，只有正师级以上首长可以坐车，以下到正营级干部才能骑马。而行军的路上，迟念佳却连马也舍不得骑，马鞍上常常摞满了体力透支战士的枪支弹药。

而战马也是“战友”！

迟念佳交待通讯员说：“权当战马牺牲了，但马头不能吃，要掩埋好，还要立上一块木牌，这个战马也是烈士。”

*了两匹战马，1营的四个连队与营机关这才分了五分之一块马肉。

管理员请示说：“这五分之一块马肉分几次吃？”

迟念佳不假思索地说：“一次分光！”

迟念佳心里清楚，战士们这一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当天下午4时，1营自始发地朝预定的攻击目标隐蔽机动。而那漫天的大雪，不但没有停息，而且越下越大。

此前，极寒天气行军的部队，因为许多人没有得到棉鞋，早已经出现了冻伤。

突然，迟念佳发现一名双脚冻伤的战士，因为掉队在雪地里爬着行军。

迟念佳上前说道：“停下来，等待卫生队。”

冻伤的战士说：“营长，我吃上你坐骑的马肉了，我爬也得爬到阵地。”

迟念佳十分动情地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下去。”

冻伤的战士流泪了，说：“营长，我们来朝鲜就是打美国鬼子的。可连美国鬼子的人影都没见着，一枪都没放，我怎么好意思下去啊！”

迟念佳眼睛一热，随即说道：“我现在命令你下去！”

而走了不多远的迟念佳，猛地回头一看，那名冻伤的战士还在吃力地爬着。

1营的任务是攻击柳潭里东北方向的1240高地。可因为拿着日军三十年代的地图，又是夜里冒雪行军，不知不觉带领预备队3连行军的迟念佳，与一梯队的1连、2连失去了联系。

等夜里10时2分联系上时，发现已经偏离了原计划攻击的1240高地，靠近了1282高地。

与此同时，原本攻击1282高地的2营，也迷失方向靠近了西侧的1384高地。

235团团长王歧秀得到报告后，紧急改变原来的攻击部署：1营攻击1282高地，2营攻击1384高地，预备队3营接替攻击1240高地。

王歧秀也同时命令各营，各自为战，发现敌人立即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