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凡、啃甘蔗的罗福兴和他们采访的*马特 图/受访者提供
理发店
在石排,做个*马特发型只需要三五十块钱。*马特常去的名流理发店就开在工业园门口,老板刘哥回忆,*马特鼎盛时期大概在2008到2013年左右,那会儿一个周日他从早到晚能吹一两百个*马特头发——工厂的*马特小哥小妹通常只有周日放假。
*马特是刘哥眼中的优质客户,事少、稳定,一个月少说来四次,每次来一群。尤其是云南来的打工男孩,不大说话但性格温和。当年,*马特客人的地域,几乎就是打工者的家乡地图——最开始来自广东周边乡镇、客家村落,之后以云贵川为主,再后来湖北、湖南、江西等中部省份的也多了起来。
为了琢磨怎么把头发立起来,刘哥上网查视频、问有经验的客人别家店是怎么做的,总结了每个店不同做法的好处,仔细研究了一套*马特发型的制作方法:打毛发根、把头发分层分缕立起、喷发胶、烘吹定型,刘海遮半边脸,最后用染发剂上色,在立起的头发上喷出彩虹或者爱心形状。
“最怀念那时候赚的钱,一天最少4000块。干活我不怀念,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名流理发店老板给*马特小陆喷染发剂,因为味道太大,他们来到后门外的长椅上 图/本刊记者 邱苑婷
发胶味道刺鼻,喷*马特发型时,刘哥通常要戴两层口罩,到了夏天几乎没法呼吸。发胶难免喷到*马特脸上,他们也只是皱紧眉头闭紧眼睛。刘哥觉得他们都是打工仔里比较注重个性的人——他倾向于只把*马特当作那个时期的一种潮流,就像现在00后打工者开始流行的锅盖头——但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连饭钱都不剩了,还要来吹发型。
他是绝对不允许赊账的。
李一凡和助理乌鸦都收到过不少*马特的借钱信息。总是几十块几十块地借,最多不超过一百,理由细致到让人无法拒绝:老板拖工资了没钱吃饭,借10块;骑车去隔壁镇看小姐姐被骗了,借个油费20块……
乌鸦前前后后给同一个*马特借出近两百块后,终于拒绝了对方,并友情提醒他先还再借,对方二话不说把她拉黑了。
还钱的只有一个在家具厂做木工活儿的“副总裁”。第一次接受采访时结结巴巴,第二次普通话说清楚了、人也自信了,一问原来是涨了工资——以前在石排每小时拿十三四块,那会儿涨到了每小时18到20块的“高工资”。
混久了,李一凡明白过来,不少*马特的财务状况都是一笔借东补西的烂账,而他们说没钱的时候,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块钱都没有。工厂有个规矩叫一押一结,工人第一个月的工资要当作押金,也就是说有两个月完全没有收入,借小额网贷、提前支取花呗额度是许多人的应对方案。要是频繁辞职换工,确实有可能身无分文。
“不交社保”因此在石排招工启事上变成了一个吸引人的选项——大多数工人不知道社保是什么,不知道劳保局也不知道《劳动法》,只知道交社保会扣去一部分他们的账面工资,因此坚决拒绝。
至于吃饭钱都没了也要借钱搞头发,刘哥只能形容为“潇洒”,就像他打趣形容罗福兴一样:“你们教主呢,他每天潇洒得要死嘛。不上班。”
“一个星期只有一天的时间,或者一个月可能就那么两天的时间,这两天时间不潇洒一点,下次是什么时候?”罗福兴替那些还被困在工厂里的打工仔说。
罗福兴和他的*马特朋友 图/受访者提供
逃出工厂
安暁蕙就属于“没钱也要搞头发”的那种人。在东莞,逃出第一家工厂、投奔堂姐一起玩*马特之后,她们彻底解放自我,过上了一种“不开心就辞职”的任性人生。一群*马特姐妹在街边蹲成一排,顶着颜色各异的爆炸头,口袋里一分钱没有,有一次整整饿了一礼拜,头晕脚软。
饿了倒也有对策,可以捡地上别人啃过的甘蔗、可以骗网恋男生请吃饭、可以博得陌生的小男孩同情让他请姐妹们吃几个馒头,但为了进工厂剪掉*马特头发?
“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这个瘦小的女孩大笑——尽管李一凡带我在重庆郭家沱见到她时,她已经因为当了妈妈、要照顾孩子而不得不把头发梳成规矩的麻花辫,因为“*马特头发会扎着小孩”——不过黑麻花辫中还有一缕清晰的紫发。说起来,她的丈夫韩暁琳当年也是个*马特,两人一个在广东、一个在重庆,通过网恋相识,最初互相吸引完全是因为QQ头像的发型:“没见过这么大的头发,真的,全宇宙最大!”安暁蕙这样形容韩暁琳的发型,用发胶垂直固定住的齐臀长发从头顶直指天空。
大厂对工人的头发是有要求的,尤其在2013年以后,随着舆论的恶化,不能奇装异服、不能染发烫发是明面上的规定。不愿放弃发型的*马特们,基本只剩下几条出路:规矩少的小厂、发廊、酒吧舞厅、快手抖音,或者回农村种地。
安暁蕙饿到不行时,也试过去找工作。顶着红色的爆炸头,她一家家问工厂门口的保安。大部分保安态度恶劣,直言“你们这种人还想进厂”,她直接开怼:“我们哪种人?你觉得我丑我还觉得你土呢!”
最后她找到一家态度还算友善的小厂,保安说,把头发染黑就行了。
安暁蕙和韩暁琳至今还是真心实意地热爱着*马特的发型。第一次见安暁蕙时,韩暁琳是管安暁蕙要的路费,他身无长物,但依旧随身带了一把吹风机,以保证自己的发型挺立。为了保住头发,他选择在发廊干活,从学徒开始学剪发烫发——虽然也常常干不了多久就辞职,理由多种多样,几乎呆遍了重庆所有的发廊。
当然,韩暁琳最爱的永远是给人吹*马特发型。可近五年,他几乎再没有接到要求做*马特发型的客人。
两个*马特,曾在彼此的城市交替着供养彼此。他们也刷快手、加入*马特的家族群,知道*马特内部当时最知名的“圈子明星”是安子轩、李东旭,知道快手上最火的*马特是安小剑——至于罗福兴的名字,韩暁琳知道,安暁蕙却不曾听说。
韩暁琳和安暁蕙正在做*马特发型 图/本刊记者 邱苑婷
快手最火的那段时间,他们一度羡慕安小剑和他的*马特朋友们。不用在工厂打工,回农村拍短视频、开直播,没人管、生活成本低,最好的时候团队每个人月收入一万以上——比在工厂流水线当个没感情的工具累死累活、月薪几千块、动不动被克扣要好太多。
而要做的,不过是“装疯卖傻”、“扮小丑”,一群头发五颜六色的人一起跳进泥坑鱼塘,在水泥灰里打托马斯旋转。
“城里人就爱看这些嘛。”对此罗福兴相当鄙夷,“搞得别人以为我们的青春都是一帮土狗我×。”
但不得不承认,通过快手抖音,安小剑们似乎获得了*马特最欣羡的自由。
包括韩暁琳在内,许多*马特都开了自己的快手号,但绝大多数都是小打小闹,粉丝几百是正常水平,少有上万的大号。更何况,舆论形势突然急转直下——2013年,安小剑和其他一大批*马特突然被封*,“为了净化网络空间”。
*马特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夜之间,那些账号就消失了。慕名来石排投奔“教父”的*马特小陆曾经养过一个粉丝几万的大号,被封之后,他甚至特意为此去过一趟北京,站在快手的总部楼下,想从官方讨一个说法,得到一个电话人工客服无法给到的申诉结果。
没有结果,只有北京冬天的冷风。
还能怎么办,从头再来呗。只不过,他们把快手抖音的简介,由之前的QQ号联系方式改成了:“感谢××平台给我机会。”
“教父”的改变
后来罗福兴开始跟李一凡说,他觉得*马特也挺好的,“玩*马特至少不会自*。”
曾经和媒体说要退隐的他今年开了抖音号。
在一条全网播放量过千万的短视频里,罗福兴头顶红色卷发,身后跟着一小群发色造型各异的*马特,脸上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单手插口袋,自信帅气地从石排公园的拱桥上走下来,走近时举起剪刀手比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