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邱江陵·重庆万州

　　编辑/渝夫·天津河东

　　【渝言不止】

　　想来是泥腿子出身的缘故，每每读到与农村人有关的文章，态度不由自主就会端正起来，也很容易被打动或共鸣。

　　邱江陵老师这篇关于延安老农郭建文的随笔，视角低至尘埃，讲述感同身受，字里行间充盈着对社会底层民众的理解与尊重。

　　因左脚跟腱断裂在延安住院，有幸认识了几个延安乡党。延安大学附属医院骨科二病区，我住38床，右侧是37床郭建文，左侧是加6床刘德富。我先是叫他们病友，他们却叫我乡党——老乡。刘德富老人70多岁，因为膝盖的旧病住院治疗，老人家是子丹县的庄稼人。郭、刘先我出院，后来病房里又住进了两个年轻人，都是20多岁：一个赵鹏程，东北人，开挖机，在工地上伤了右腿；一个张好勇，南泥湾人，去年右小臂骨折，上了钢板，但骨头没长拢，这次还得从身上别处取一块骨头接上。几个病友都很友善，这里我单单表一下郭建文。

　　郭建文，男，延安市子长县马家砭乡强家新庄村人。子长县原为安定县，为纪念陕北红军和苏区创建人、红军杰出指挥员谢子长而更名。

　　我手术后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右床上的病体见所未见：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只穿了短裤，左侧大腿从股骨（坐墩）到膝盖下侧架了一根不锈钢骨（裸露在体外），钢骨在股骨和膝盖上、下部3处连接6枚钢钉扎入皮肉铆住大腿骨，也就是从大腿骨头上长出来6枚钢钉，然后固定在体外的钢骨上。6枚钢钉穿入皮肉的地方都缠着纱条，估计是防止感染。换药时揭下纱条，看到的是6个黑洞。大腿上有一大片凹陷，据说是第一次手术感染，导致一大块肌肉坏死，活生生被割掉了。

　　郭的腿伤源于一起车祸：郭骑着摩托车被一辆在乡道上行驶的大型三轮车碾过，送到子长县医院救治，手术感染后又送西安大医院治疗，前前后后做了6次手术，住院已经9个月。郭笑称：“六六大顺！”据我观察，他老兄这次也顺不了。肇事司机赔付了他5万元，子长县医院赔偿了他9万元，前后6次手术已经花费了近18万元。现在大腿外还架着钢骨，而家里已经弹尽粮绝。还有4个月才能从腿上拆卸肉里肉外的钢架钢钉，老郭却已经无法承受住院的费用，在我入院的第3天，他就吩咐家人把他连同腿上的钢架抬出了医院，回家里继续受磨。老郭的不幸远不止于此，他的婆姨刘俊娃，患有静脉堵塞，他的儿媳患有红斑狼疮肾病毒。

　　老郭是地地道道的陕北农民，一直在村子里种地、养羊。陕北土地贫瘠，每年打不下多少粮（以小米、洋芋为主），这几年退耕还林，土地上的收入就只有政府每年不到两千元的补助。家里多的时候也养过30头羊，主要是婆姨上山放羊，这9个月婆姨陪自己掌柜的（陕北女人称呼自己的男人）住院，羊还能剩下几只？老郭说：家里有3孔窑洞。我估计不是3×8米的大窑。他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叫郭磊，女儿叫郭晶。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孙女。黄土留不住人，儿女们都在外面做清洁工之类的零活。

　　当地人都说子长县人刁蛮，我看老郭却厚道、平和。老郭平头，瓜子脸，黄土地的风沙和长时间的病痛刻得他的额头千沟万壑。我和他的交谈首先是请教他的名字。陕北话的“郭建文”，他说了好几遍我都没听懂。特别是“文”字，陕北话是带后鼻音的。我连估带猜确认了他的姓名，然后郑重其事地记下。记住朋友的姓名很重要，这是一种礼貌。然后我们比年龄，他先是肯定地坚持比我大，我报出了生庚八字后，他才认我为哥。我叫他郭先生，旁边陪护老人的年轻后生笑称他“郭老师”，语气里明显有些揶揄。老郭的眉毛和眼睛分得较开，眼睛虽小，但和我说话时却睁得很大，不太大的嘴也老是张得很开。与人交流时睁眼、张嘴的人，往往也是把心敞开了的，而总是眯眼、闭嘴的人，常常叫人不太放心。

　　老郭上过学，也能写一些字。我们的交谈有些困难，因为陕北话实在不好懂。我大体总结了三点：一是后鼻音多，比如“文”读weng，“滚”读gong；“村”读cong；二是去声字多，许多上声字都读成了去声，如“我（e）”、“滚”、“彩”都读去声；三是卷、翘舌音有点儿乱套，如“是”读si。看我实在是懂不起的时候，老郭便在巴掌大的纸片上把我听不懂的字写下来给我认。我向他请教信天游的时候，老郭还给我写了几句信天游的歌词，估计是老郭自创的，因为其中有不少错别字，个别词句也不通。

　　感觉中黄土高坡的农民比我们这里的纯农民有见识。毕竟这里曾经是“红都”，共产党中央在延安驻扎了13年，特别是抗战中后期和解放战争初期，这里不仅是陕甘宁边区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全国性的一个区域性中心，集中了全中国众多的政治、军事、文化的精英。“中心”不是自封的，必须有人才、文化和信息的聚集。延安人以“革命圣地”自豪，我经常地向老郭请教一些红色革命的历史。老郭有时候说得上来，有时候说不上来，或许是我没听懂他的陕北话。一起培训的朋友来看望我时，我嘱他们带了几本书来，老郭也拿了一本《老梁说天下（2）》去读。老郭对书本很恭敬，都是两手捧着看，翻页的时候却用手指沾口水。

　　老郭喜欢和我说话，但从来不叫穷、不叫苦，他主动说家里的事少，也少于说陕北的事。不叫穷、不叫苦的人，往往不认穷、不认苦。我由此对老郭生出很多敬意。老郭也不骂政府、不骂富人、不骂官。现如今“三不骂”的人很少，许多人模狗样的人还经常骂天骂地，如老郭一般一贫如洗的底层“苦民”是最有资格“三骂”的。会不会是老郭猜出了我是“官道”上的人，给我留了面子？这也是农民兄弟的一种厚道啊。

　　老郭知道我是重庆人，很亲热地告诉我：“你们四川我去过。”老郭也知道重庆直辖了，但还是经常把中央直辖的重庆说成四川管辖的重庆。若干年前老郭在四川的广元干过一两年力气活，自然地与四川的重庆的我有了很多亲近，我也顺着话题与老郭说四川、说广元，老郭知道武则天出生于广元。我和老郭也讨论一般的国家大事和天下大事，即使说到离他很远的事体，老郭对国家的前途、美国的霸权也批评很少。老郭的仇恨少，仇恨是一种毒素，在体内堆积多了，对肌体是有害的。

　　想像一下：卧床9月，手术6次，骨头上先是里面钉钢板后是外面扎钢钉，肌肉被削掉一大块，左腿连膝盖被钢架始终撑成“一”字，连轮椅都不能坐，那是怎样的苦不堪言。平和的老郭也有发毛的时候，疼痛和烦心只能向自己的婆姨发泄，有时候也吼婆姨两句。我和病友立即正告：你婆姨也不容易呢，病榻旁伺候了你9个月。老郭立即落泪。此情此景，也令我伤感。

　　老郭的婆姨刘俊娃，比她的掌柜的小6、7岁。身板壮实却也匀称，面容有陕北妇女的风霜却无苦命女子的灰暗，身上收拾得利索，五官也配得上她名字中的那个“俊”字，年轻时可能也是个美人胚子。俊娃不大说笑，也少正眼看人，看上去还有些羞涩。说话也轻柔，没有信天游的高腔。俊娃的人缘也好，与左右病室的女眷和半职业的女护工们经常在一起嘀咕。或许因为我是外地人，又是“干部”模样，我的入住引起了婆姨们的关注。她们不会进门来打量你，只是偶尔在门口过道上不经意地瞧瞧，其中有一个胆大的婆姨，进来向我借了一本书。这是一群农民的婆姨，个个长得健康结实，面颊上似乎都有些太阳的颜色，而且都有些害羞。健康的女人才美啊，城里的女人中很少看到自然的、泛红的、健康的面庞。我突然想起路遥小说《人生》中的刘巧珍，我认定她们都是刘巧珍的原型。

　　老郭先我离开医院，我把朋友们送我的水果、牛奶分了一半送给他（另一半又分成两份送了加6床的病友和我的护工）。分别时老郭在担架上一直看着我频频挥手，我鼓励老郭要坚强，我告诉他我还会来延安，我一定要到他的窑洞里去看望他。

　　2014年10月10日补记

　　【作者简介】邱江陵，“60男”。重庆市万州区文旅委调研员。重庆市作协会员。曾任中学教员、教研员，多项成果获市（省）政府、教委奖励，在国家和省级刊物发表教学论文二十多篇。多年担任市、区人大代表，区政协常委，关注民生、代言立论。乐于文史探秘、长于随笔记趣，在高校学报发表多篇地方文史论文，“三峡歌舞”等多项文化创意项目落地在城市公园广场，出版散文集《从大昌出发》，在《重庆晨报》《神龙架报》《三峡文艺》《巫山文艺》《两江文苑》等报（网）刊发表散文、随笔数十篇，歌曲《黄葛谣》（作词）在央视“星光大道”播出。